家丁神色凄惶,廊庑下假模假式依依惜别的幾個人登時慘白了臉。月居宮,被燒,幾個字連在一處猶如鍘刀落下,劈得人魂飛魄散。巡撫的眯縫眼好似不會轉了,“哪裡?”
“月居宮,昭媛娘娘住的地方,就在一刻鐘前,望樓的守兵來報,月居宮着了火。”
“許是看錯了?”
家丁道:“确定是月居宮,就是從前的清平居,那片山坳就一處别院,哪能看差了!”
“昭媛呢?”
“......不知。”
碰!巡撫肥碩的身子倒下,揚起大片塵土,等被人七手八腳扶起,他仰面朝天:“還不快去派人過去滅火!還有行兇作亂的刁民,去,去把差役全調過來,把那些歹徒給本官抓起來!一個都不準跑!”說完脖子一歪,眼神像死人一樣空洞。
家丁接過令牌套好馬匹準備前往衙門調人。陸千景又是暗喜又是恐懼,正想把江映扯進角落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辦,突然強烈的紫藍光芒鋪滿天際,院落陷入一派死寂,所有人下意識仰頭,一聲驚雷在山頭炸響,雨滴瞬間連成厚重的水幕。
一個紅袍官松了口氣:“上蒼庇佑,府台大人大可不必太過擔心了,那火燒不起來。”
這話一出,好些人紛紛側目,眼神怪異。月居宮地界清幽,與鬧市隔了很遠,夜晚靠火光分辯火情,等望樓看到十幾裡外火焰,着火的宮室恐怕已經焚毀大半。
“大人,還要不要去調兵?”
家丁看着雨,猶豫道。
陸千景兩眼緊緊盯着巡撫,見他雙頰抽動,嘴唇張合幾次卻一語不發,“他猶豫了。”她指尖刺向江映後腰,踮起腳尖在他耳後低語。
江映道:“府台大人,尋杜昭媛可以。但是那些縱火的刁民,還是不要抓了。”
他神情苦澀,嗓音無比低沉,一派哀默與驚魂不定摻雜得恰到好處。陸千景渾身氣血逆流,門闆似的站在一旁,在暗影下瘋狂點頭。
半晌,巡撫從愣怔中回神,“你的意思是讓老夫來擔這責任?還是讓諸位大人一起來擔?”
江映道:“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最急的事是昭媛安危。百姓能攻破行宮守衛,可見人數衆多,眼下那群人早逃了,是遁入山林還是藏在家中,都無從知曉,大人要抓人,能去抓誰?若是找不到元兇,難道要綁了無辜之人頂罪?與其命官差抓人,倒不如齊心去把昭媛找回來。恕下官直言,百姓燒了宮室......”
在場數人神色極不自然,百姓焚毀宮殿,改朝換代天下大亂時最容易發生,倘若真的這樣傳揚出去,大有一種群雄揭竿而起、大好山河頃刻風雨飄搖的錯覺。
說出去簡直太難聽了,不僅難聽,壓在地方官頭上能誅九族的大罪又加一條。
紅衣官員道:“許是行宮裡的人用火不慎才導緻宮殿走水,從始至終根本沒有歹徒縱火,既然沒有歹徒,又何必派人去捉,府台大人,安王正在叛亂,後方再有流民起義,咱們的腦袋還要不要了......下官以為,妖妃的名頭傳得漫天都是,月居宮那位約是得罪了京中大人物,等風浪過去,咱們把所有的事往她頭上一推,再有朝中高相他們打那邊鼓......咱們隻需和光同塵......”
話音越來越低,巡撫目色愈深,坐在家丁搬來的椅子上,手中茶盞冒着騰騰熱氣,“你說的是啊,來人,等雨停了立刻着人去尋杜氏,人不用太多去了就好,要緊的是把流民安置好,唉,這叫什麼事啊。”
*
陸千景換上幹爽的衣服,被雨水泡久了的皮膚還是冰冷黏膩,她心頭忐忑,偏偏發絲沾水,前襟松散,莫名有一派妩媚到極緻的妖冶之感,江映正襟危坐于床榻之上,凝神片刻,把眼睛埋進書裡。
見他垂首,那少女蹑手蹑腳爬過來,下颌抵在他肩頭,好半晌,氣吐如蘭,“大人,紅衣服那個人是誰啊,他說的高相是什麼人。”
這一句問出,江映覺得所有人都瘋了,與她互相凝視片刻,身體隐隐有了異樣。
“今上當年還是恪王時,并不是熱議的太子人選。高相便在那時入了恪王府做侍講,聖上待他情誼深重。”
陸千景懂了,高老頭是把冷竈燒成了熱竈,江映繼續道:“此人胸有大志卻脾氣火爆,以王府舊臣自居,自恃天子恩師,有從龍之功,想獨攬朝政,無奈朝堂上杜相遺留的舊人太多,高相眼裡容不得沙子,每天最想做的就是鏟除杜氏餘黨。這一次,對他來說是個絕佳的時機。”
陸千景心頭砰砰亂跳:“那你怎麼辦?”
江映笑了,這一笑不從心走,似有太多無奈:“我還有可以讓人貶的餘地嗎?杜氏餘黨,我這身份夠不上,别人瞧都懶得瞧的。”看着少女滿臉怔愣,他神色愉悅起來,“你要嫌我沒用......”
兩廂靜默,他後背生涼,她怎麼還不來矯揉造地安慰他。
“可是我一直知道你沒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