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午後的日光仍舊淡薄,風也并不溫暖。東宮的宮女們還穿着清一色的淺碧薄襖,像是庭前小樹新長出的嫩芽。
她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明德殿外,内外寂靜無聲,生怕驚動殿内午睡的皇太女殿下。
直到穆嫔身邊的宮人一頭撞進殿門,打破了明德殿内外的甯靜。
“殿下!太後心痛發作,又昏厥過去了!穆嫔命奴婢來請殿下。”
不待那宮人說完,景昭已經全然清醒過來。
她吩咐道:“備車。”
明德殿的宮人們匆忙上前,替景昭整理儀容。
太女的車駕已經備下,景昭向外走去,問那名前來報信的宮人:“傳太醫了?”
“奴婢出來時,華陽宮正派人急召太醫。”宮人頓了頓,又補充道,“這個月太後已經發病五次了,一次比一次急,瞧着不太好。”
自從建元五年太後幼子禮王墜馬身亡,太後哀傷過度病倒,從此落下了胸痹心痛的病根。從此之後每逢冬日,太後都要病一場,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去年暮秋,太後再度卧病。這次病勢格外危急,最嚴重時胸痹頻發心痛不止,一日之内昏厥數次,甚至為此取消了過年時的命婦朝拜。
消息傳出,不但京城貴胄惴惴不安,生怕太後薨逝在寒冬臘月,全家要頂着狂風大雪進宮哭臨,就連景昭也提心吊膽,擔憂太後當真熬不過去。
好在宮中珍奇藥物無數,又有太醫妙手回春。太後此次發病雖重,卻終究頑強地熬過冬日,熬到了建元十年初春,令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太女車駕停在華陽宮外。
庭院内人來人往,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愁苦。檐下擺着數隻煎藥的泥爐,袅袅白煙升騰而起,整座庭院裡充斥着苦澀的氣味。
見太女駕臨,宮女内侍紛紛拜倒,七嘴八舌請安:“拜見殿下!”“殿下安好。”“殿下金安!”
檐下泥爐前一名雪青衣裙的女子直起身,匆匆迎上來行禮:“殿下。”
她舉止端莊,裙角卻沾染了一片顯眼的褐色藥漬,起身時格外矚目。景昭順手扶住她,止住行禮的動作:“穆嫔,你這是怎麼了?”
穆嫔不是天子妃嫔,而是太子嫔穆氏的簡稱。
大楚參照齊朝,東宮正妃以下設有兩嫔,位份待遇等同側妃。皇太女尚未大婚,東宮沒有别的妃妾,當今皇帝後宮空置,宮中亦無其他嫔妃,久而久之,宮内宮外索性直接稱穆氏為穆嫔。
穆嫔低頭歉疚道:“妾身愚笨,上午侍奉太後娘娘服藥時,動作遲緩笨拙,惹了太後娘娘不悅……妾心下愧疚,所以自請出來煎藥。”
景昭淡聲道:“皇祖母鳳體違和,你來替我盡孝,反而要皇祖母撐着病體費心教誨?進去磕個頭,明日不必來了,省得添亂。”
穆嫔眼眶恰到好處地紅了:“妾慚愧。”
景昭疾步入殿,毫不理會紛紛請安的衆人,來到太後床前:“皇祖母醒了嗎?”
劉太醫正愁眉苦臉又低眉順眼站在床榻前的屏風外面,聞言連忙道:“回殿下,太後娘娘發病雖兇險,但幸好施救及時,微臣已經為太後娘娘施針,想來不出一個時辰,太後娘娘便能醒來。”
景昭眉頭微蹙:“皇祖母為何頻頻發病?”
劉太醫道:“太後娘娘的胸痹之症最忌情緒起伏,忽冷忽熱,今日天氣忽然轉涼……”
景昭毫不講理:“本宮不通醫術,你不必說這些,隻說這病如何才能根除?”
劉太醫欲言又止,臉上簡直寫着一個頭兩個大,偏偏不能反駁,隻好委婉道:“胸痹素來難以根除,兼之太後殿下又有血痹,常常氣虛無力、血滞脈澀……”
他洋洋灑灑說出一串症狀,聽上去仿佛太後今晚就要駕鶴西去,然後才說:“所以有許多藥都不能用,隻能慢慢溫養。”
景昭繼續道:“那為何你們溫養了這麼久,不但沒有半點效果,皇祖母病情越來越重,發病越來越頻繁?”
劉太醫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快要哭出來了,又像是想要當場一頭撞死。
床榻上忽然傳來一聲虛弱的嗆咳。
不知是誰反應最快,驚叫一聲:“太後醒了!”
刹那間所有人一擁而上,有人順氣有人端水,争先恐後圍攏到太後床前,還都極其識趣地為景昭空出了正中間的一片寶地。
支支吾吾的劉太醫頓時被忘在一邊。
“皇祖母!”景昭喚道。
太後雙手無力地顫抖,握住了景昭的手。
她臉色憔悴慘淡,聲音有氣無力:“好孩子,你怎麼過來了。”
一句‘好孩子’,跟在後面的穆嫔頓時寒毛倒豎。
景昭若無其事地憂急道:“聽說皇祖母發病,孫女心中十分焦急,過來看看才能放心。皇祖母,您現在感覺怎麼樣?”
太後張口欲言,又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斷氣。
待咳嗽止住,她才握住景昭的手:“哀家年紀大了,怕是快要到地下侍奉文莊皇後了。”
這話固然是真的,但無論如何不能順着說下去,景昭立刻道:“這等晦氣的話,皇祖母不要說。”
太後灰暗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縷畫皮女鬼般的慈祥笑意,使人心裡發毛。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哀家大限将至,好在這輩子享盡富貴,不虧。”
旁邊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景昭隻作未聞:“是誰在皇祖母面前信口胡說,哪有那麼嚴重。皇祖母仔細調養,不要動氣,定能長命百歲——”
“對了。”不等太後接話,景昭瞟一眼站在身後不遠處的穆嫔,“穆氏愚笨,非但不能替孫女盡孝,還要皇祖母費心調教,實在是不成體統。孫女已經命她回宮禁足,好好學一學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