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禮王世子景煜進宮侍疾。
宮禁森嚴,即使禮王世子是太後嫡親孫輩,礙于内外不相通的宮規鐵律,亦不能長久停留内宮,除非皇帝願意為他破例——然而過去種種迹象表明,這個親侄兒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顯然沒有多重。
正因如此,随着禮王世子入宮的消息傳來,京城上下很快得出了一個完全相同的結論。
——太後快要死了。
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太後的生死其實并不重要。因為她沒有文莊皇後當年執掌江甯景氏的手腕與魄力,也沒有文宣皇後的高貴身世與慘痛經曆,影響更是幾乎為零。
深冬時百官無比關心太後鳳體,那是因為太後薨逝百官需要攜家眷入宮哭臨三日,養尊處優的貴胄在數九寒天裡哭足三日,可能真的會追随太後而去。等到冬去春來天氣漸暖,衆人也就不太關心太後生死了。
當然,太後生死仍然重要,哪怕這位太後居于深宮、不問朝政,也依然是一件極大的事。
之所以朝野乃至民間對此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态度,是因為現在還有一件比太後重要千百倍的大事。
——北方在用兵。
從很多年前開始,荊狄一族就活躍在北方關外草原上,屢屢犯邊劫掠,偏又行迹難測來去如風,始終是中原最大的威脅。直到齊朝末帝年間,荊狄勢力最強的慕容氏一脈大舉南下,将桓氏皇族屠戮一空。
然而遭受屠戮的何止桓氏皇族,北方十二州無論富貴貧賤,凡是荊狄所過之處,一視同仁難以幸免。北方士族居于首位的穆、王、鄭、梁四姓高門被殺得七零八落,直接斬斷了北方士族的元氣;尋常人家更是凄慘,不說家家戴孝,也是死傷難以計數。
十年前皇帝率軍北歸,收複疆域重整河山,将荊狄慕容氏盡數處死。然而荊狄并非隻有慕容氏一脈,邊關仍然不得安甯。
去年春日,朝中開始對關外大舉用兵。
這次不同以往,領兵的是軍中柱石談國公,調動兵馬二十餘萬,糧草軍械不計其數,活生生掏空了家底。
這是真真正正的決死一戰,朝廷下定決心要畢其功于一役,壓上大楚立國十年攢下的全部積澱。若勝,幾十年内再無犯邊之禍;若敗,從此天子威信掃地,朝廷元氣大傷。
開戰以來,大楚勝多敗少,捷報頻傳。但到了去年冬日,邊關天寒地凍作戰困難,談國公不得不暫将兵馬撤回城中,等待春日冰消雪融。
隻是建元十一年的春日早已到來,邊關的戰報卻遲遲未到。
荊狄肆虐北方十二州,隻在十年之前,人們尚且不能忘卻刻骨銘心的慘痛經曆。
沒有人希望噩夢重演,因此所有人都緊張不已地看着最北邊。
京城始終淹沒在焦灼的氛圍裡,連綿的春雨也斷斷續續下了數日。
午時将近,景昭才散朝回到明德殿,一進殿信手撂下頭上的遠遊冠,宮女們連忙圍上來替皇太女除去繁複朝服,換上杏黃常服。
承書女官在一旁禀報:“殿下,刑部右侍郎李晖、禦史中丞常明易遞帖求見;東宮司直趙玉山、左庶子薛蘭野等六名東宮屬官等候召見;還有三司聯合遞上來的十二本案卷尚未批示……”
景昭道:“都先等着。”
承書女官領命,旋即又道:“方才穆嫔主子過來求見,正在小廳裡等着。”
景昭微一思忖:“叫她過來。”
穆嫔來得很快,檐外細雨朦胧,她衣裙未濕,頰邊卻沾染了一點朦胧的水汽:“殿下金安。”
景昭問:“有事?”
“妾想給殿下新做幾件衣裳。”穆嫔示意宮人捧上一本簿冊,“想讓殿下先挑挑式樣,妾好盡快做出來。”
凡是擅書畫者,審美都不會很差。穆嫔畫得一手好山水,衣裳顔色式樣搭的也好看,景昭眼風一掃:“先放下,你怎麼想起來做衣裳?”
穆嫔眨着眼睛,嬌聲說:“妾盡一盡東宮嫔妾的本分,來讨好殿下。”
景昭揚眉道:“你這是……”
“上午信郡王妃進宮探病太後,拐到東宮來,當時殿下不在,妾出面待客,信郡王妃拉着妾的手好一番關懷,還捋了個镯子。”穆嫔一擡手,腕間翡翠镯子泛着柔潤碧光,果然極是好看,“殿下看見了嗎,這是讓妾幫忙吹枕邊風呢!”
噗嗤!
承書女官沒忍住笑出了聲,連忙躬身請罪,旋即忙不疊地退了出去。
景昭按按眉心:“枕邊風?你來吹?”
穆嫔嬌滴滴地道:“妾好歹也是東宮裡唯一有名有份的妃妾,殿下怎麼看不起人呢?相傳信郡王妃的嫡親侄兒年方二八,面貌俊美,自十歲開始讀着《閨訓》《女誡》《婦德》長大,是專為侍奉東宮培養的呢!”
景昭剛端起茶水,聞言眉頭一蹙:“建元三年朝中就不許刊印這些書了。”
“哎呀殿下,聖上和你高居雲端,自然不懂下邊的心思。”穆嫔抱起那本花樣冊子,捧在胸前展示自己的用心。
“有談國公這些重臣帶頭,那些家裡排行靠前的女孩兒倒是可以一起和兄長讀書,等着萃英司選拔錄用。可即使再尊貴的門第,也不能把家中子嗣前途全都安排妥當,那些排行靠後,或是非嫡出的女孩兒,照舊要乖乖等着嫁人——不過男孩兒也是一樣,既然家裡為前面的哥哥姐姐們鋪好了路,輪到他們就沒什麼前途了,與其苦苦去争個七八品小官辱沒門第,還不如養的溫柔婉順一點,備一份嫁妝許個能幹的女郎。”
“朝廷不準印《閨訓》《女誡》《婦德》,把前面那個字隐去不就行了?名字都不用費心改。”穆嫔繼續嬌滴滴地道,“妾在閨中時,也讀過呢。雖是嫡長女,可早失怙恃,祖父不疼祖母不愛,也隻能和幼弟幼妹一樣等着配人。”
景昭端着茶盞,沉吟片刻。
見她不出聲,穆嫔卻想得和景昭南轅北轍:“殿下也聽說過信郡王妃侄兒的美名?”
景昭不答,穆嫔又試着猜測道:“難道殿下想在‘十八學士’中挑一個?那殿下能不能給妾安排好去處,談世子對妾就不大看得上眼,妾将來在正妃手底下讨生活怕是不易。”
‘十八學士’指東宮十八位伴讀,當年皇帝封景昭為皇太女,旋即立刻在心腹愛臣、名門大族裡挑挑揀揀,挑出了九男九女共十八名年紀相近的伴讀入侍東宮,因為挑選條件太過苛刻,時人戲稱十八學士。
“這就吹起風了?”景昭站起身,瞟她一眼,“你一天不惹事我就要燒高香了。”
穆嫔左顧右盼:“殿下說什麼呢,妾聽不懂。”
觸及似笑非笑的目光,穆嫔知道糊弄不過去了,恨恨跺腳:“殿下!景煜好不要臉,這才安分了幾日,就敢說出‘床前盡孝是兒孫本分,能代替聖上和儲君盡孝,亦是我的榮幸’——這是什麼意思,是暗指殿下您不孝嗎?還敢自稱替聖上盡孝,什麼時候輪得到他!”
這份氣惱貨真價實毫不作假,穆嫔是真真正正在華陽宮侍疾過的,且還不是短短幾天,而是整整一個多月。
按理來說,宮中貴人侍疾隻是個名頭。遠遠看一眼爐子就算是親自煎藥,端起藥碗遞給喂藥的侍從就算是親自侍奉,哪怕坐在床前什麼也不幹,傳出去都能落個衣不解帶晝不安寝的誠孝美名。
但太後則不然,以上那些清閑的事全歸了禮王妃與雲華郡主,穆嫔則是半點也别想閑着,還要動辄遭受斥責,像是被太後一碗湯藥扣在身上,那簡直不值一提。
穆嫔可不相信,禮王世子身為太後心愛的孫子,太後會舍得對他百般磋磨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