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知道,景容不會為她落淚的,他的心腸本來就足夠冷硬,那些為數不多的情緒,早就在十年前随着死人一同被埋進了土裡。
前有文莊,後有文宣。自己這個親生母親在他心底的分量,從來都沒有多少。
這樣冷酷薄情的兒子,哪裡比得上景宜孝順可愛。
于是她的心變得更加冷,心底的主意更加堅定。
她合上了眼,一動不動,像是睡去,又像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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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雨勢漸大。
時間慢慢過去,殿内依舊死寂。
從皇太女命人去東宮傳召穆嫔到現在,已經過了幾個時辰,穆嫔卻仍沒有出現。
這其實非常古怪,不過殿内所有人顯然都無心關注一個東宮嫔禦,再加上禮王妃需要回避皇帝,自覺躲了出去,衆人就更加不會思考穆嫔為什麼遲遲不來。
宮人幾度奉上茶點,皇帝并沒有要動的意思,景昭揮揮手,示意他們撤下去。
等到屏風外點起第一支燈燭時,太後終于醒了。
長久的昏睡之後,太後的嗓子極為嘶啞。景昭接過茶水,确定皇帝并沒有接過去親力親為的意圖,隻好轉手遞給侍立在另一側的女官,親眼看着宮人喂了太後兩口水,滿意地收回目光。
這才是正常侍疾的流程,宮中貴人隻需要沾一沾手即可,傳出去便是親力親為的佳話。
跟随景昭前來的東宮女官眼也不眨,仔細看着,已經在心裡拟好了稱頌太女殿下誠孝之至,衣不解帶侍奉床前的文章,正好可以用作太後的悼文。
太後的目光渙散猶疑,好一會才聚焦了目力,怔怔看着床前的皇帝:“容兒?你當真沒走?”
僅僅隻是昏睡一晌,太後的精氣神就像被抽走了大半。原本憔悴的神态更加虛弱,宛如風中搖曳即将熄滅的殘燭。
太醫急急忙忙過來診脈,在太後腕間一搭驟然變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動作娴熟無比。
後方傳來低低的啜泣聲,雲華郡主淚落如雨,俯身跪倒請罪,禮王世子嘴唇抿得很緊,眼眶已經通紅。
太後竭力擡首向後看了看,然而目力不足以支撐她看清禮王世子與雲華郡主,隻無力地道:“煜兒,雲華……”
兄妹二人哽咽不已,雲華郡主正欲膝行上前,隻聽太後道:“你們都是好孩子,哀家舍不下你們……但到了地底下,你們父親問起來,哀家總算能給他一個交代。”
雲華郡主失聲痛哭,太後喘息片刻,道:“哀家看了你們這麼久,心滿意足,沒有什麼話留給你們了。出去吧,哀家想和自己的兒子再說說話,全一全多年來的母子情分。”
兄妹二人依依不舍,卻終究不能違抗,隻膝行後退兩步,起身欲要退出殿外。
更加濃郁的藥氣飄來,守在殿外煎藥的宮人端着托盤進來,将這盞熬了兩個時辰的湯藥奉上。
任誰都能看出,太後此刻是真的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再也支撐不住,那碗湯藥喝與不喝差别不大。
太後卻擺了擺手:“端過來吧。”
她唇角噙着笑:“哀家能多活一刻是一刻,多看看你們也好啊,萬一這靈丹妙藥真有些用呢。”
說這話的時候,她始終注視着皇帝,眼底的慈愛難掩。
宮人們連忙要接過湯藥,太後卻揮退他們,隻注視着皇帝:“容兒,你來,好麼?”
親嘗湯藥,侍奉床前,這是聖賢都要大力稱許的孝舉。面對着垂死的母親,皇帝沒有任何理由不同意。
一隻手橫插過來,端起了托盤上的藥碗。
所有目光同時投向皇太女。
太後唇邊的笑意忽然散去,但這隻是一瞬間的功夫,快到幾乎令人無法察覺:“太女要自告奮勇嗎?”
景昭端着那碗湯藥,恭敬道:“論孝敬,這碗湯藥該父皇親力親為。但論尊卑,這等瑣事本該由卑者分憂;論長幼,幼者在此,不敢煩勞長者。”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聲音異常溫和。
太後唇邊再度泛起笑意,隻是那笑意雖不勉強,亦不很是期盼,仿佛隻盼着皇帝接過藥碗。
下一刻——
“且慢。”景昭話鋒一轉,眼底笑意未褪,直直掃向已經退至殿門處的禮王世子,“親嘗湯藥這等孝舉,世子先來。”
太後唇邊笑意驟然凝固。
“抑或是世子孝心有限,不願為君上分憂?”
景昭眼底笑容寸寸褪去,目光有如寒刃,從僵立的世子身上一掠而過。
她微微傾身,舀起一勺湯藥,送到了太後唇畔。
“既然如此,靈丹妙藥,請太後先嘗。”
腥苦藥氣萦繞鼻尖,雪白玉勺襯着黑褐湯藥,清清楚楚倒映在太後微微顫栗的眼底。
當啷!
脆響驟起,湯藥連帶着破碎瓷片飛濺開來,盡數潑灑在床前地面上,半邊床帳染作褐色,數片碎瓷叮當掉落,落在景昭身前不遠。
——是太後竭盡力氣,一把掀翻了藥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