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宮中一片死寂。
檐外雨絲漸密,交織出嘩啦啦的雨聲。廊下殿外階前,各處宮人或跪或站,面色一片僵硬的青白。
殿外檐下,一個身形袅娜的背影站在那裡,正無聲捂臉恸哭,指縫裡透明的淚滴不住滾落,打濕了腳下的地面。
“聖上!”“殿下!”
宮人們紛紛拜倒,聲音此起彼伏,驚動了殿外捂臉恸哭的女子,她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紅腫如桃,以袖掩面慌張拜倒。
“王妃請起。”景昭稍稍駐足,對禮王妃客氣了一句,又匆匆疾走兩步,追上前方恍若未聞緩步前行的皇帝。
剛踏進寝殿門檻,景昭情不自禁地閉住了氣。
濃郁的藥氣充斥了整間寝殿,幾乎到了令人目眩的程度,湯藥特有的酸腥苦澀彌漫在每個角落,混雜成一種極為古怪的味道。
殿内異常昏暗,門窗緊閉,層層帳幔全都落下,分明此刻還是白日,卻暗淡如同夜晚。
據為太後看診的太醫禀報,太後病情急劇惡化,胸痹心痛無法遏制,見風見光都會暈眩。原本景昭以為這是太醫誇大其實的說辭,但今日看來,這番說辭即使不能盡信,至少也有三分真實。
換做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在這間昏暗封閉的寝殿内長久停留。
随着皇帝與太女到來,殿内跪倒一片,床前端着湯藥的雲華郡主與禮王世子也連忙放下手中藥碗,跟着跪倒行禮。
皇帝看也未看,徑直走過。
景昭早已習慣了父親目無下塵的做派,照例停了一下,溫聲叫起。同時眼睛終于适應了殿内極暗的光線,她微微垂眼,瞥了一眼禮王世子。
這是太後的心頭肉,已故禮王的嫡長子。
他與母親并不相似,倒是長得更像禮王。單論長相,說一句俊美少年并不過分,比他的親妹妹雲華郡主容貌更加出衆。
此刻,禮王世子恭謹跪伏于地,一舉一動雍容得儀,這幅模樣非常好看,與禮王生前頗有些相似。
太後一直格外關懷這個孫子,想來也正是因為他像極了太後最愛的小兒子。
這份思緒從心中一轉而過,其實也隻在片刻之間。
下一刻,皇帝已經來到了床前。
景昭跟在皇帝背後,她看不見皇帝臉上的神色,卻聽見帷帳内傳來一個異常虛弱、又異常驚喜的聲音。
“容兒。”太後虛弱道,“是容兒來了嗎?”
守在床前的宮人連忙揭開帷帳,帷帳後露出了太後的臉,枯槁慘淡,比起數日前景昭看到的更加憔悴黯淡。
景昭曾經見過将死之人,當她看到太後的面孔時,她已經确信無疑——
太後的确是将要死了。
“容兒。”太後喃喃地道,“你來了,哀家還以為至死都見不到你……你是不是肯原諒哀家了?”
太後的語氣中帶着前所未有的哀懇與虛弱,這份來自親生母親的央求與軟弱,足以令天底下最鐵石心腸的人為之動搖。
皇帝向前邁了一步,平聲喚道:“母後。”
這聲呼喚似乎給太後帶來了極大的動力,昏暗渾濁的眼底忽然生出了一種近似希冀的光芒,她竭力伸出手,淚水縱橫:“容兒,你終于肯來見娘了!能再見你一面,到了地下娘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皇帝在床邊的錦凳上坐下:“何必作此不吉之語。”
太後已然哽咽連聲。
景昭擺手拒絕宮人搬來的錦凳,儲君不能和皇帝并肩而坐,但如果落後半步坐下,又顯得不倫不類。
她微一側首,低聲吩咐跟在身後的女官:“回去看看,穆嫔也該過來。”
女官應聲轉身,快步奔出殿門,拉住随行的東宮侍從耳語道:“殿下的意思,回去給穆嫔娘娘傳話——緊閉東宮宮門,任何人不得外出走動。”
她再折回殿中時,隻見太後正握着皇帝的手,絮絮講述舊事。皇帝并不打斷,側耳聽了半晌,忽的太後面色一變,捂住胸口向後仰倒。
太醫狂奔入殿,診脈禀報:“太後娘娘驟然大驚大喜,有些承受不住。”
皇帝聲音平淡地問:“你們就是這麼照顧太後的?”
太醫撲通一聲跪下來,不敢作聲,直到太後顫巍巍開口:“哀家大限将至,和劉太醫的醫術無關,他給哀家看診多年,盡心竭力,無罪有功,皇帝不要責罰他。”
話音未落,太後又是一陣嗆咳,待平息下來,才說道:“太女說過你政務繁忙,北邊又在打仗。若在平日,哀家斷不敢久留你,但哀家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怕是閉上眼就睜不開了,你留一留,讓哀家多看你兩眼。”
皇帝道:“好。”
他語調一直極為平淡,用詞也簡潔之至,全然看不出半分情緒。但他能出現在華陽宮裡,對于這裡的所有人都是莫大的鼓舞。
誰都知道,皇帝向來薄情。
當年同胞弟弟禮王身死,皇帝毫無哀色,隻按舊例命人尋常加恩下葬,以至于至今市井間還隐秘流傳着皇帝誅殺胞弟的傳聞。
太後因此哀傷過度,激動之下出言質問,說出了黃泉之下永不相見的話,從那以後整整五年,皇帝再沒有踏入華陽宮半步。
今日皇帝出現在這裡,其實已經是一種隐晦的象征。
太後怔怔看着皇帝的臉,淚水更加洶湧。
落在旁人眼裡,這是太後喜不自勝,母子二人終于準備摒棄前嫌的表現。
事實上,太後已經看不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