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裡宮城喪鐘敲響七七四十九聲,驚醒了整座京城。
上至王公貴胄,下至平民百姓,過年的喜氣一掃而光。
天亮時分,宮中傳出旨意:太後薨逝,皇帝罷朝,王公貴胄攜家眷入宮哭臨三日。
京城周圍的寺廟、道觀按照舊例,勤勤懇懇為太後鳴鐘一萬聲。在悠長的鐘聲裡,朝臣宗親雙眼通紅,頂着寒風攜帶家眷入宮哭臨。
奉華殿外的廣場上,靈棚四處透風,信郡王妃緊了緊身上披着的白麻衣,凍得瑟瑟發抖,還要勉力支撐。
不遠處傳來動靜,内命婦紛紛擡眼,隻見外命婦的隊列中,康侯太夫人搖搖欲墜,被宮人半扶半擡地弄走了。
信郡王妃一時間十分羨慕,她向來錦衣玉食,從沒吃過這樣的苦頭,隻跪了一晌就覺得雙手雙腿麻木難支,很想和康侯太夫人一樣暈過去。
無奈信郡王妃身體太好,雖在寒風中抖若篩糠,神志卻十分清醒。想要裝暈,又擔憂被識破問罪。
身旁的安郡王妃低聲安慰她:“再忍忍,咱們運氣夠好了,要是去年冬天太後重病的時候沒熬過去……”
信郡王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時候入宮哭臨,那是真的會跪死人的。
奉華殿旁的暖閣裡,穆嫔問完康侯太夫人的情況,緩步出門,她身邊的宮女也發出了同樣的感慨。
“幸好已經開春了,沒那麼難熬,換成去年十二月那麼冷,不知多少命婦要跪出事來。”
穆嫔瞟了她一眼,道:“不可能。”
宮女一愣,一時間分不清穆嫔是說去年十二月不至于跪出事,還是說太後不會死在去年十二月。她偷偷觀察穆嫔的神情,見穆嫔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敢大着膽子追問,隻好讪讪住口。
穆嫔向暖閣外走去,随口吩咐:“上下都仔細點。”
與此同時,她冷冷想着:太後如果死在去年十二月,與文宣皇後的忌日就太相近了。
幼需避長,卑需讓尊,兒媳無論如何不能壓過婆母。那麼從此之後,文宣皇後的祭祀規格必須低于太後。
太後行事人嫌鬼厭,穆嫔隻被她磋磨月餘,已經忍無可忍。皇帝乃至皇太女,絕不會心無芥蒂。而皇帝對早逝愛妻的思念天下皆知,豈會令文宣皇後的祭祀規格為太後讓路?
就算太後真的死在十二月,她的死訊也要拖過新年才能通傳天下。
想到這裡,穆嫔收回思緒,往正殿方向一瞥。
正殿用于停靈,是太後梓宮所在,按照齊朝舊例,太後的嫡親兒孫不與尋常宗室朝臣同列,而應守在梓宮旁寸步不離。
這無疑是件好事,因為這意味着不用在廣場上的靈棚中瑟瑟發抖,可以理直氣壯地待在溫暖的正殿中。同時也意味着殿内與殿外的人隔絕開來,大部分人根本不會知道正殿内哭臨的人根本不在。
足音快速靠近,穆嫔回過神,隻見太女身邊的承侍女官快步而來,簡單一禮:“穆嫔娘娘,殿下有口谕,天寒,外面的命婦可以松散松散,不必過苛,您看着安排——隻是不能失了體統。”
這就好辦了。
穆嫔眉頭一松,連忙命宮人出去傳話,請年邁、體弱、有疾的命婦到暖閣中診脈,其餘命婦亦可分批更衣——隻是不能一次去的多了,且要及時回來,否則算是怠慢太後喪儀,大不敬。
有資格入宮哭臨的命婦,大多養尊處優,早已捱不住了,聞訊一陣驚喜,連忙先叩謝聖上恩典與太女慈悲,又謝過穆嫔娘娘。
命婦們先自覺地推了幾名輩分家世最高的老夫人去歇息,安郡王妃身體不好,猶豫着起了身,又将機會讓給了更年邁的一位國公太夫人。
信郡王妃低聲惱道:“你倒是好心,當心受寒之後舊病犯了。”
安郡王妃連忙擺手:“不會的,惠兒孝順,滿京城給我淘換老參,去年還走了小柳大人的路子,從南邊弄來一幅好藥,那藥當真有效,早就不犯病了。”
見信郡王妃還要數落她,安郡王妃連忙轉移話題:“哎,你看那是誰?”
不遠處的外命婦隊列旁,跪着個十分顯眼的人。
那是個男子,俊眉修目,面容溫文,不大看得出年紀,單看五官說是三十多歲也可以,眼角卻已經有了明顯的細紋。看他跪的位置,地位絕對很高,但偏偏處在外命婦隊列旁,又不是朝官裝束。
信郡王妃悄悄瞟了一眼:“你不識得?你剛才還說小柳大人——這是小柳大人的父親,柳令君的夫婿,宮内宮外稱一聲梁郎君。”
安郡王妃怔住:“啊?柳令君的夫婿,竟要在命婦行列裡嗎?”
信郡王妃也愣了:“啊?他沒有官職,隻有诰命,不在這裡在哪裡,柳令君身居宰輔,她的夫婿該有位居外命婦之首的尊榮。”
令君,齊朝時是對尚書令的尊稱。
大楚建立後,皇帝廢除三省,将皇城中的尚書台改名文華閣,當做丞相辦公的處所,所以令君又變作了對丞相的尊稱。
文華閣中如今共有五名丞相,柳希聲排行第二。
當年皇帝于江南收攏流民起兵,柳希聲變賣家業來投,是開國功臣之一,又在建元元年皇帝冊立太女時大力支持,甚至将年幼的女兒都送進了東宮作伴讀。
柳希聲抛家舍業支持皇帝,從不惜身,也因此獲得了豐厚回報。建元元年,大封功臣,柳希聲就任禮部尚書;建元五年,首輔告老,皇帝提拔柳希聲入文華閣,一躍成為次輔。她的夫婿受封一品诰命,女兒名列東宮十八學士的文臣之首,去年剛被太女放出京就任一縣長官,眼見風光無限前途無量。
即使是朝中最迂腐的守舊派,都不得不尊稱柳希聲一句令君。
安郡王妃看得有些出神,豔羨道:“了不得,我的惠兒若有小柳大人一半的才幹,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梁郎君命好。”
身旁忽然傳來一聲極低的諷笑:“真是不成體統。”
信郡王妃皺眉擡頭,隻見出聲諷刺的那位夫人跪的極為端正,白麻衣披得一絲不苟,一雙濃眉耷拉着,滿臉規行矩步的嚴苛。
信郡王妃看見這張臉,先倒了三分胃口。
這是怡侯夫人,京中無人不知她的大名。這位夫人年過五十,齊朝熙慶年間就是有名的規矩方正,據說從小熟讀《女則》《閨訓》,一舉一動無一不以前朝賢婦為目标,不妒不忌賢良淑德,恪守禮節近乎死闆。
說實在話,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當年京中許多貴婦人暗地裡嘲笑怡侯夫人,但在外面卻又交口稱贊——守規矩,學婦德,這是古代賢婦的标杆,班大家都恪守的規矩,怎麼可能是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