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向着書案旁走去。
殿内分明沒有燃香,但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有清淡的檀香氣息袅袅升起,萦繞着她的鼻尖。
景昭來到書案旁,挽起衣袖開始替皇帝磨墨。
皇帝并不擡首,落筆如風。直到寫完,才放下筆,平靜問道:“你想說什麼?”
景昭的問題在舌尖打了個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于是道:“王文姬來這裡,是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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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姬走出了宮院,向遠處走去。
王文姬是禮王妃的名字。
很多年前,她嫁進江甯景氏的府邸中,被人稱作二少夫人。後來老夫人過世,不久齊朝覆滅,長樂公主為慕容氏所擄,府中上下又自覺地改稱她為夫人。
再往後大楚立國,皇帝封胞弟景宜為禮王,她水漲船高,被封為超品親王妃,一步便踏到了極高的位置。
此後十年,夫婿與兒女耗竭了她的全部心力,消磨掉了她盡心竭力經營十七年的一切。
禮王妃這個稱号,對王文姬來說,唯餘噩夢。
她一步步走在冰冷的風裡,兩行清淚忽的從頰邊滾落。
侍從侍奉她多年,見她流淚,心中很是難過:“王妃,您要是想,就再去見一眼兩位小主子。您是有功的人,聖上不也賣了您面子嗎?”
王文姬一寸一寸轉過頭,看着侍從樂觀的臉。
侍從并沒有資格随她入殿面聖,自然一切往好處想。也許再過幾日,等太後喪儀過去,侍從就會知道她做出了怎樣無情的決定。
“哪有什麼面子?”她想說,“難道你以為聖上真的隻有靠我密告才知道太後和那對孽子的謀劃?”
但她沒有說出口。
因為她忽然發不出聲音了。
喉間仿佛堵着酸澀的硬塊,卡的她鼻酸眼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唯有淚水汨汨而下,轉瞬間打濕了整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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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平淡道:“太後當年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懇求文莊皇後聘王氏入門。可惜,她好不容易替景宜聘了個聰明人,又不肯聽聰明人說話,以至明珠暗投。”
景昭側首去瞟皇帝手邊的奏折,打趣般笑了笑:“那貞皇帝做的最正确的事,是不是把母親許給了父皇?”
——皇帝登基後,為齊朝末帝上谥号‘貞’。
末帝一生功德不顯,卻也沒犯過極要命的大錯,最後荊狄趁着百年難遇的天災南下,如果将責任盡數歸咎末帝,似乎也有些冤枉。更何況一死全節,天下人在經曆過魏朝的橫征暴斂、殘暴好殺之後,對他的評價還算可以。
而且,他還是文宣皇後的父親。
末帝太過平淡無奇,他是亡國之君,挑個好的谥号太過諷刺,壞的谥号又損傷文宣皇後臉面。禮部索性抛開末帝半生,隻看他最後殉國,替他上谥貞字。
清白守節曰貞,憂國忘死曰貞。
皇帝擡起眼,文秀面容毫無表情,定定看了景昭片刻,忽而一笑。
他那一笑極為好看,少年時名動天下的風姿展露無疑,足以令任何人失神。但景昭身為他的女兒,無比熟悉皇帝的一舉一動,立刻拔腿要逃。
已經晚了。
皇帝揪着景昭的後領,像揪住了幼虎的後頸,景昭逃脫不掉,隻好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有時夜幕降臨,景昭會突然想起母親。想起她衣袖間盈滿的馥郁甜香,以及落在景昭發頂的柔軟溫暖的手掌。
但除去每年冬日祭祀,其餘時間,她不常在皇帝面前提起母親。
因為她不想一遍一遍反複戳着他們父女二人流血的傷口,也因為皇帝已經喜怒無常了很多年。
好在這一次,皇帝給出的反應尚算平靜。
他凝視着景昭隐帶幾分心虛的面容,意味不明地一哂,放開了景昭,示意她看向書案上攤開的奏折。
景昭一邊整理被揪皺的後領,一邊欠身低頭。
奏折邊緣殘留着火漆痕迹,并不很厚,内容卻很多,由蠅頭小楷細密寫就。
這是一封密折。
字迹十分熟悉,鋒利峭拔力透紙背,景昭眼風掃過,就知道這份信來自北方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