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正盛,綠楊垂陰。
連通江淮的安濟渠上,江面無風無浪,一艘華貴的客船徐徐前行。
這客船大且華貴,共分上下兩層。下方艙室是船工、奴仆所居之處,上方那層則由一家袁姓豪商包下大半,剩餘的些許房間租給了零星散客。
景昭執卷坐在窗邊。
船上風景最好的數間房屋都被袁姓豪商挑走,從她的窗中望出去,景物多被遮攔,沒什麼可看的。
但她支頤執卷靜坐,側頰線條秀美流暢,天光為她鍍上一層淺淡光影,本身就是一幅天生天賜的美麗畫卷。
如果朝中百官看見這幅畫面,定然驚駭不已——原本奉命離京,前往并州代天子親慰三軍的皇太女,居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南方的一條客船上。
床上傳來窸窣響聲,景昭眼風一掃,見穆嫔正掙紮着想要起身:“喝茶嗎?”
穆嫔連忙道:“不敢勞煩殿……姐姐,我想起身去外面吹吹風,透口氣。”
穆嫔自出生起從未乘船遠行,直到這次随景昭南下,才發覺自己居然暈船。
船行三日,穆嫔就昏天黑地躺了三日,稍有風浪便頭暈目眩、胃裡翻湧作嘔。她本是極為在意舉止風範的人,而今在皇太女面前形象狼狽,雖然嘴上不說,心裡慚愧自傷至極,隻是強忍着不表露出來。
景昭說:“先等等,蘇惠去給你取藥了,喝完藥再起身。”
話音未落,房門外笃笃叩響兩聲,一個喜氣洋洋的聲音傳來:“三小姐,五小姐。”
景昭說:“進來。”
一個面目平庸、身材微豐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手裡拎着食盒。他在屏風外站住腳:“五小姐趁熱喝。”
景昭問:“今晚之前,能不能到舒縣?”
蘇惠想了想,說:“原本可以,但前日風浪阻礙船行,據船工說,恐怕明日午時前才能到。”
景昭拍闆:“明日在舒縣下船,改走陸路。”
蘇惠應聲:“小人先準備一下,打疊好兩位小姐的行李。”
反倒是穆嫔急急撐起身:“三姐不要因我壞了計劃!”
景昭平靜道:“談不上壞了計劃,原本就是想從淮南乘船到廬江,如今也是一樣,隻是提前下船,走段陸路。乘船無非圖一個快且安穩,卻看不了多少民間生計,走陸路倒更方便沿途看看黎庶民生。”
蘇惠應聲離去,準備打疊行裝,安排下一步的行程。穆嫔從床上半支着身體坐起來,小口喝着湯藥,頗有些歉疚。
景昭說:“我們就三個人,下江南看看民生而已,談什麼計劃,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明知道景昭寬慰自己,穆嫔還是很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心下安穩了些:“其實,妾……我也覺得乘船更安穩,聽說南方不大安定,走陸路怕是更麻煩。”
景昭說:“怕什麼,父親做過安排。”
離京前,皇帝令景昭擇選一個在身邊侍從起居的人。
這倒并非是景昭多事,皇太女養尊處優,梳頭穿衣都不必自己動手,面目氣質一望而知并非常人,如果無人侍從照料,反而古怪。
景昭選了穆嫔。
貼身侍奉、熟知她起居習慣的人,除了穆嫔,便是承書承侍女官。然而這兩名女官雖在内廷,卻常奉命在外臣面前露面,不宜随同景昭秘密南下。至于帶個貼身的普通宮女,和景昭說不上話,沒什麼意思。
皇帝沒有表示反對,又從鸾儀内衛中挑了個人護衛她,便是蘇惠。
饒是景昭幾乎日日面聖,此前對蘇惠也沒有半點印象,隻記得他曾經在太後臨終時護衛皇帝。
她心中清楚,這必然是鸾儀内衛中地位極高的存在,父皇将他指過來,很有可能便是想讓她漸漸接觸鸾儀内衛,為将來接手做準備,于是對着蘇惠喜氣洋洋的臉,同樣喜氣洋洋地謝恩。
景昭、穆嫔與蘇惠,便是此次下江南的所有人了。
雖然暗地裡皇帝派了許多鸾儀内衛秘密護持,但皇帝存心讓養于深宮的愛女出去見見世面,并不打算将她裡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所以明面上,當真隻有穆嫔與蘇惠随行。
她們此次下江南,用的是弘農蘇氏的身份。蘇氏是個北方的二流沒落世家,不起眼,卻也有些門第。南方九州世家最重門楣,有了這個身份,不會被人重視,卻也不至于被人輕賤。
景昭和穆嫔,都是蘇氏年輕一代的女郎。景昭排行第三,單名為和,表字羲和;穆嫔排行第五,單名為時,表字蘭時。
蘇惠則是随行的管事,兩位小姐出門遊學,他負責打理瑣事雜務。
輕車簡從出外遊學,是齊朝時世家大族名門子弟的一種風尚。能令優秀的子弟外出自由行走,而非盡早謀取前程,恰恰是名門隐晦炫耀自家人才濟濟的一種方式。
及至本朝,由于北方世家大多沒落,優秀的子弟必須盡快謀官撐起家族,遊學之風漸漸淡薄,但在南方仍然盛行。
南方極重嫡庶,嫡待庶若奴,妻禦妾若婢。北方有些地方受其影響,也沾上了這種風氣,至今部分地方仍有殘餘之風。
這樣一來,即使穆嫔侍奉在景昭之側,在南方也并不顯得奇怪,隻消嫡庶二字一出,便可打消旁人疑慮。
景昭其實并不滿意這種風氣。
本朝看重嫡長,是為了将嫡長女強行拉到與嫡長子相同的地位上,從而推動女官入朝。然而過分鮮明的嫡庶之分,則會壓制才高之人難以出頭,直接截斷許多人入朝效力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