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朝中百官、天下萬民,都是皇帝座下臣民而已。就像牧羊人不會因為一群羊比另一群羊皮毛華美,就尊貴出千百倍;貴胄們不會認為家生子比買來的奴婢更加值錢,所以家生子能夠在主人面前挑三揀四平起平坐。
天子代天牧民,什麼貴賤、什麼男女、什麼嫡庶,無非是皇帝穩固社稷的手段。皇帝可以以此為由發落臣僚,但臣僚絕不能妄想以此限制皇帝。
但沒辦法,要解決的問題太多了。甚至于在那些亟待解決的問題面前,嫡庶之分根本排不上号。
想到這裡,景昭又想起了建元五年那次慘淡收場的科舉。
她閉上眼,遮住眼底流瀉出的些許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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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嫔喝完藥,戴上帷帽出去走了幾步,又頭昏腦漲地回來了。
景昭失笑:“起風了?”
穆嫔踉踉跄跄坐倒:“不是,袁家的女眷們出來了,那香氣……嘔!”
袁姓豪商排場擺的大,品味卻實在一般。家中女眷都熏着極為濃郁的香,偏偏香氣紛雜,混在一處着實難聞。
穆嫔本就暈船,索性歇了出去透氣的心,坐下緩了會,靠到景昭身邊。
“你别看。”景昭說,“當心又暈了。”
穆嫔稍有不慎便天旋地轉,哪裡還敢看書,隻好奇打量着景昭手中那本貌不驚人的書冊:“我記得姐姐這本書看了很久。”
“……不是同一本。”
“是什麼書呀?”見景昭沒有禁止她湊過來,穆嫔大膽發問。
景昭沉吟片刻。
穆嫔正跟着她下江南,按理來說有些事情沒必要瞞着,但要說清楚,又要平白解釋很多不必要的細枝末節。
她微一思忖:“鬼故事。”
“啊?”穆嫔立刻别過頭去,表情又害怕又想看,“講……講的什麼,吓人嗎?”
“還好。”景昭概括道,“有一座非常華麗的大宅,其中有金銀财寶、精舍美婢,但住進去的主人,始終隻能閉着眼。”
“閉着眼?”
“對。”景昭波瀾不驚道,“閉着眼起居行走,一切都有美婢精心侍奉照料,山珍海味、金銀珠玉都隻是尋常消受之物,可說是富貴無憂至極。但如果睜開眼,就會發覺身邊的美麗侍從是妖鬼幻化出的傀儡,吃下去的珍馐都是蠕動的蟲蛇和血肉,在他睜開眼的那一刻,妖鬼就會出現在他眼前,将他一口吞下。”
穆嫔問:“不能請道士和尚來降妖麼?”
“都被妖鬼吞噬了,那些妖鬼盤踞在宅子裡,吞下一個又一個睜開眼的主人。他們控制路過的行人,那些無辜行人淪為妖鬼血食,供養着它們不斷壯大。”
穆嫔說:“那大家都知道這裡有妖鬼了,全部逃走,它不就沒有血食了?”
“有些人明知道這裡有妖鬼,還是争搶着住進這座大宅子,因為他們認為自己隻要閉着眼睛不看,就能享受到無上富貴,這筆買賣很是劃算。”
“當妖鬼的力量壯大到一定程度以後,它可以修改人們的認知,篡改世俗的定義,從而将妖鬼包裝為神靈。凡人被妖鬼吃掉,會不甘、會反擊,但如果他們以為自己被神靈馭使,那麼對他們來說,成為神靈血食,可能是理所應當的,甚至變成了一種榮耀。”
“因為在他們心裡,其他地方沒有神靈庇護,可能會更加凄慘。”
穆嫔聽得有些發怔:“總會有一兩個人清醒的。”
“但是他們既不是妖鬼的對手,又無法逃離妖鬼的控制,反而更加痛苦。”
穆嫔說:“那也要反抗啊,雞蛋碰石頭雖然會碎,可是也會把石頭弄髒。如果因為打不過就逆來順受,這麼好欺負的人,換我我也想欺負一下。”
她想了想,又說:“普通的道士和尚不行,法力高強的道長和高僧呢?”
“當然有。”景昭說,“隻是他們分身無術,需要時間。”
“那就好。”穆嫔松了口氣。
景昭道:“到那時,已經死了很多人。”
穆嫔卻說:“這是妖鬼的過錯,不能責怪旁人。降妖除魔的道長和高僧既然沒有坐視不理,隻是分身無術,那就不能把責任盡數歸咎到他們身上;被妖鬼迷惑心智的無辜死者更是可憐,不管他們有沒有膽子反抗,妖鬼憑什麼吃人!”
話音落下,穆嫔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羞低頭。
景昭托腮看她,忽而微微一笑。
這一笑有如三春盛景,穆嫔頰邊飛紅,以袖掩面嗔道:“姐姐不要笑我!”
“沒有笑你。”景昭含笑道,“你說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