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陰的雨褪去,今日中港難得一見的晴天。
整座城市如初春降臨的暖烘。
一輛黑灰間色的幻影,後座車窗全降,平穩駛在金宏大道。
車内,除了呼呼的風聲,阒靜無言。
少女側着身子,背對着後座的男人。
兩肩微微内聳倚在車窗,下颌搭在白嫩的胳膊肘。
微風徐徐,拂亂她光潔鬓角的幾縷碎絲,日光偏愛的臉蛋朦胧而糜麗。
今早,剛醒來。
她就被蕭硯丞通知他也要一同前去。
貝齒咬了咬唇瓣,宋暮阮看着窗外。
精緻描繪的遠山黛眉下方,一雙漂亮的柳葉眼覆起薄薄的情緒。
她去會童年玩伴,準确的說,是童年看上的玩伴之一。
他跟着去做什麼?
萬一Jonas準備了鮮花和禮物要送給她呢?有他在,Jonas肯定都不敢送了。
阻撓她發展人類高質量友誼,哼。
“截圖發給你了。”
男人的嗓聲一如往常的冷淡。
修剪成圓球形的法國冬青從她眼底緩過,宋暮阮徑自掐斷視線。
捋開粉腮邊的碎發,摁下窗戶升降鍵,轉而幽幽地看向那輕阖着眼的說話人。
今天他仍是儒雅的中山套裝。
造型設計都和昨晚宴會那套一模一樣,隻是換了個雁羽灰。
VICUNA駝馬毛本就闆正挺括,這優雅的灰色也把他古闆莊沉的氣質襯得淋漓盡緻。
他哪是去赴友人宴的?
分明是去開國際首腦會議的。
宋暮阮拿起手機,不情不願地打開微信。
指尖恨恨地戳了下蕭硯丞的頭像,頭像驟時展開在屏幕中央。
竟然也是一片純色的墨藍。
“……”
黑白灰藍。
不陽光,不活潑。
單調乏味的老男人!
秀美的眉梢添上一縷嫌棄,她點出對話框。
放大短信截圖,盯着Jonas回複的那個好字,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Jonas在中國的私人号碼?”
“據他說,以前你們都是用郵件聯系的。”
蕭硯丞并未睜開眼,隻是薄唇輕動:“你給的。”
“我哪兒給你了?”
名片至今都好好保存在她手袋裡的,好不好……
難道。
就她昨晚晃的那兩三下,他就記住了?!
宋暮阮重新舉起一雙美眸,瞧望着這個記憶超群的男人。
男人頭部靠在雅黑真皮椅背上,映在茶色車窗的側臉,線條流暢,下颌微微外揚,與頸項中間那顆碩飽的喉結構出一種成熟男人的性張力。
她美眸眯了眯,瞅到他兩眼下方的淺色烏青,以及那未剃的胡茬根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尖俏的下巴。
豹子竟然累了?
昨晚,他們好像十點就回到酒店了吧。
……老男人的體力這麼不好的嗎?
眉梢嫌棄的情緒愈濃,宋暮阮第一次生出想要脫離蕭太太身份的想法,但——
她還是先試探一下真相吧。
“蕭先生,我怎麼覺得你今天好像變老了?”
“你昨晚背着我幹什麼去了?”
“太太覺得我幹了什麼?”
極淡、極敷衍的反問。
有如粗沙,幹澀地刮過她耳。
宋暮阮蹙了蹙眉端,壓下唇角的不滿,說:“那你把左手伸過來。”
男人捋了捋端括的袖口,指骨修纖的手越過中間的茶台,精準伸到少女的身前。
良久,沒聽到一絲動靜。
他遽然掀開冷眸,映進眸裡的少女正鼓着粉腮,從手包裡翻出一個劣質的淺紫方盒。
一向沉靜無瀾的眸珠在看清盒子裡的東西後,難得地縮緊。
“蕭太太……”
嗓聲還浮在氣流裡,無名指便被一枚藏藍小圓環強制圈住。
塑料質感,粗糙地膈應着他的指腹。
蕭硯丞眸光下沉,盯了戒指上的那團突起。
幾秒後,他初步判斷這是一隻豹頭。
豹頭顯然是左右兩半拼湊黏住的,腦門中間拱起一條清晰可見的縫凸。
湊得近了,他甚至能依稀聞見在工廠操作台制成時,它滿腦散發出的劣等熱熔膠氣味。
“快,蕭先生,你也給我戴上。”
少女的命令擲地有聲,蕭硯丞冷眸投去,那紫盒裡還餘一枚粉紅小圓環。
睥了眼那展着翅膀的粉蝶,他唇角撇下,扯出一道無法兼容的疏嫌:“蕭太太,這是什麼意思?”
似乎是很滿意這對戒指,少女的嗓音倒是盎然了起來,透出昨日的甜糯。
“昨晚,你挑的戒指我不喜歡,我選的你也不喜歡。”
“既然都不喜歡,那就别戴了。”
驟時理清少女行為背後的邏輯,蕭硯丞困意褪盡,左手搭在茶台,無名指尖扣了扣,嗒——嗒的輕響,慵怠的勁兒隐隐從指尖現出。
“我必須喜歡這戒指的原因,解釋一下。”
宋暮阮拿出粉紅戒指,合上方盒,兩瓣如海棠似的嬌唇拖出理所當然的語調。
“塑料夫妻當然得戴塑料戒指咯!”
車廂内,霎那隻餘男人指尖的扣響——
“嗒——嗒……嗒。”
節奏慢得冗長又沉悶。
而車廂裡的第三人小陳眼看已抵達酒店門口,不得不緩踩刹車。
解開安全帶的間隙,他乘機透過後視鏡飛快地瞄了眼上司。
隻見上司半斂着眸子,眸光悉數垂落在身側少女甜美的嫣容上。
而日光投映在深邃俊挺的眉骨,高低錯落出一縷淡缈的柔情。
但——
底下的薄唇筆直扯平,像一根拉緊的弓弦。
這是上司發怒的前兆。
小陳後背發涼,拭去額角浸出的虛汗下了車。
心裡默默為蕭太太祈禱的同時,也替自己抹了把汗。
打開後座車門,他不敢再多看,隻小心提醒着:“蕭總,珀麗卡帝已到。”
宋暮阮絲毫未覺察到身邊人的情緒,在酒店侍應生的服務下從另一端下了車。
待蕭硯丞走近,她把戒指塞進他手裡,翹起左手無名指,兩片柳葉眼拱起姣麗的美好弧度:“蕭先生,給我戴上吧。”
“聲聲。”
她轉過身子,看清來人。
左手揮了揮,兩眼的弧度越發彎翹。
“Jonas~早上好!”
蓦地,腕骨被一道薄涼扣住——
“别動。”
臉上的嬌笑倏然僵硬,宋暮阮愣愣投過一雙媚眼。
眼裡,男人長睫覆傾,在日光下氲出兩片灰淡的扇狀陰影。
而他半垂的褐眸正沉靜地凝着她的手。
他,這是又要給她戴了?
……老男人,都是這般喜怒無常的?
“蕭。”
蕭硯丞擡眸,看着身前的Jonas。
金棕的發偏分得一絲不苟,米白雙排襟扣,紉以低調的金線從領口處鑲邊。
内裡搭配的翻領綁帶複古白襯衫,再蹬一雙黑色馬丁靴。
典型的貴族騎士裝,和昨晚故扮的成熟紳士大相徑庭。
倒是,與他太太今日的風格默契得如出一轍——
玉蘭白旗袍,面料是上乘的香雲紗。
裙身上半段是鳳仙領、如意襟,绲邊是芋紫純色。
下半段的裙擺卻結合西洋元素,采用歐根紗做成傘狀。
從刺繡的腰線處向外隆起,取代修身直筒的設計,将傳統古典與現代浪漫有機結合。
齊腰黑發束在腦後,盤成一個高髻。
用絲綢白蝴蝶結收短頭發長度,又特意分挑出幾绺,做成螺旋蛋紋卷,使略施粉黛的鵝蛋臉更為洋氣俏麗。
并配以簡單大方的白珍珠耳墜和羊脂玉手镯,像極舊時留洋歸來又存着幾分公主性子的世家小姐。
騎士配公主。
塑戒配他?
蕭硯丞眸裡的灰光直堕,漫成一片冰湖。
“疼——”
少女纖秀的無名指疼得向内蜷了下,長而彎的美甲片刮到他掌心。
蕭硯丞撤了眸光,也順勢撤了力。
“老公?”
少女的手沒收回,仍是舉高等他戴戒指的動作。
似乎是觑到他眸底的寒冰,糯糯怯怯地開始蜷縮收回。
睹着她的一系列動作,蕭硯丞倏然想到她窩藏的那隻貓。
前日犯錯也是這般情态,甚至故意用毛乎乎的小爪子撓他的掌心。
繃直的唇弧稍稍卸了力,他重新拾起手裡的粉紅蝴蝶戒指,修長的指骨揪住那隻慢吞吞挪回的小貓爪,套上第四根軟綿綿的爪身。
“Jonas,請。”
不等面前的小貓發言,他自然地攬過她的腰,對Jonas做了個請的姿勢,一同走進酒店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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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樓包廂,檀香漸溢。
侍應生打開門,紅木圓桌已坐着一位婦人。
見他們一行人走近,婦人也微笑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