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
一彎蛾月攏進飄飄濃灰的霧裡,散出的亮芒,薄薄的,不甚明晰的一層。
珀禦,頂樓書房。
近三米的胡桃木複古長台書桌上,一份課程活動方案書,被一長尾夾粗糙夾住,夾子身是恬淡淡的紫,鸢尾味的。
男人頭部微仰,靠在黑色皮椅上,兩手随意搭在紅木包裹的扶手。半翕的冷眸,松弛的薄唇,與書桌站着的少女相比,一種深沉慵雅的上位者姿态。
“所以,你是想競聘我的法語老師?”
少女今夜也是一身恬淡淡的紫。
絲綢質感的吊帶裙長到腳踝,上身罩着片薄薄的月牙白針織開衫,一排透明小圓紐扣并未系上,裡面的坦口裙領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膚。其中那一胛鎖骨,因着她說話的動作,宛如一隻蝴蝶在他眸底高調翩跹着纖細的羊脂白絨翅膀。
“嗯,聽說薪酬很高,所以我想毛遂自薦一下,蕭先生。”
這話斷了男人的察視,轉着腕骨處的檀木對镯,他薄唇扯了下。
蕭先生?
看來是想他公事公辦。
宋家千金,不僅渾身是膽,似乎還擁有着常人無可比拟的自信。
蕭硯丞慵懶地挪出一根冷白指節,撚過方案書的頁角,壓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褶,旋即又摁平。
松開手,那一抹痕迹淡淡的。
如同他此刻投在少女姣麗面容上的眸光。
“宋助理是想收刮蕭某的一切資源?”
男人話裡暗含的意味,刺得宋暮阮細如發絲的眉往中心攏了一瞬。
但很快,她又恢複平日潑俏的生動表情,輕啟兩瓣粉櫻色的唇,糾正道:
“蕭先生,這叫合理利用資源。”
“如果你今晚同意的話,就會收獲一個華大法語系專業第一,年年獎學金兼廣播協會會長的語言老師。”
“嗯。”
辨不出首肯還是拒絕的一聲。
少女的活潑美顔滞了一下,轉而眨起太陽花般鬈翹的睫毛,開始自賣自誇。
“性價比超高的,對不對?”
室内驟時默了幾秒。
蕭硯丞看着桌前的大膽少女,向來冷冽的眉眼,亮出淡淡的情緒。
從未有下屬在提企劃案的時候,問他對不對,是不是,好不好。
問出這些廢話的,策劃案都會被扔進碎紙機裡。
“宋助理,關于你剛才所列舉的頭銜。”
“我目前的法語老師都具備。”
三番兩次被冷待,宋暮阮愣了。
這老男人不愛美貌,不喜美人撒嬌,還油鹽不進。
誰慣得他一身臭毛病!
……既然依着蕭氏集團規章制度走不通程序。
那就隻有走非公開的合法程序了。
嗓子一夾,她喚出了聲:“老公~”
這調調比方才電話裡的更誇張。
蕭硯丞隽冷的眸色繃緊了幾分。
眼看她越過書桌,站去他身後,他還沒發話,太陽穴便落下一陣酸脹的疼。
那疼似針尖,卻在少女甜柔的哄聲下,一點一點,如湖面漣漪般碎散開來。
他擡起的左手頓住,重新搭回扶手上。
“老公應酬了一天,累了吧?”
說話間,少女的烏黑長發時不時掃到他耳廓。
一下又一下,像位恩愛太太在枕邊的愛撫。
“我給你按摩放松,以前哥哥教過我穴位。”
“可能有點疼,堅持一下,很快就舒服了。”
須臾的靜默後,酸脹被少女的玉指旋渦收并遣散。
蕭硯丞反手輕握她的纖細手臂,細密無縫的羊毛織線下,那處綿軟的玉肌就像一片黏惹溫香的奶脂:“好了。”
圓滿完成任務,宋暮阮兩隻美眸蓦地一亮,徑自坐去一側紅木扶手,亮璨璨地瞧着他。
“老公~”
蕭硯丞睜眼。
沒了那惱人的酸疼感,他的眼波狀似鏡湖面的沉靜。
“說吧。”
她捏了下手心,微微張開兩片桃瓣似的粉唇,嗓調如小圓舞鋼琴曲似的優美輕快。
“你中午去應酬的時候,我幫你整理好了桌上的文件,讓客房管家熨燙了你明天要穿的衣服,還不辭辛苦地等你回來給你按摩!”
她的兩片鴉黑如扇的長睫毛,一眨一眨的。
底下一雙澄澈發光的美眸寫滿了“我很賢惠”四字。
蕭硯丞目視着那躍閃的光,薄唇的弓痕漸深。
但撇出的另四字卻是不相關的話頭。
“你喝酒了。”
話音剛落,少女被吓得從扶手滑摔,他迅疾握住那不盈一握的腰身。
“疼——”
腰間的力道頓時撤去,宋暮阮揉着腰肉正想道謝,轉頭卻瞥到男人兩掌無聲磋磨了下。
眸子愣愣揪着這個揩手的動作,她頓時鼻尖一酸。
看來元卓沒猜錯,他肯定有喜歡的女人了。
隻是隔着衣服,碰她一下,他都如此嫌棄。
這裡就他們兩人,守身如玉給誰看呢……
于是,自發覺得地位不保的蕭太太,任由淚花在弧度姣翹的眼眶裡打轉,丢下一句——
“我也嫌棄你這個老男人!”
嗚的一聲,眼淚崩落。
不由那驟然怔住的老男人分說,她蹬着月白小短靴,哒哒哒奔回了自己的套房。
-
一刻鐘後。
隔壁套間,客廳。
兩米寬的橡木茶幾,四條曲線型桌腿用金屬線條包邊,優雅安靜地躺在男人與少女的中間。其中,六個印着BEER等大寫英文字樣的銀灰易拉罐,歪歪扭扭地倒在上面。
少女随意抹了抹水紅的眼角,把手裡的銀灰真絲方巾一扔,正巧撣落其中兩個空罐,叮叮當當地掉在紅木條紋的長地闆上,不輕不重地碾過男人手工定制的A.Testoni皮鞋。
頓時,鞋尖的鳄魚皮格子染了幾滴麥穗黃的啤酒珠。
男人微俯下身,拿過橡木茶幾上那扭成一團的真絲方巾,用繡上斯賓塞體字母的那面擦拭幹酒漬之後,徑直丢進了少女腳邊的珍珠紋白皮革垃圾圓桶裡。
宋暮阮咬住花瓣似的櫻唇,觑了眼那可憐的名貴方巾,右下角明顯繡着Jonas的大名。
捏了捏手心,她鼻尖一縮一縮的,像翕合的海白貝殼。
“你賠我方巾,我答應要還給他的。”
她埋怨的聲調夾着濃濃的鼻音。
蕭硯丞略略掃過水貂灰布藝沙發上的幾堆“衣裙山”。
無從下眼,隻得又把一雙冷眼落到少女的臉上。
“蕭家繡娘正在法國采購,到時我讓她們親自送上門。”
少女聞聲,抱住雙膝,整個嬌軀窩進歐式布藝沙發裡,醉後的酡顔在雙層水晶燈下,逐漸生出媚色。
方才穿在身的月牙白針織開衫早已脫下,此刻虛虛斜斜地蓋住那一隅白嫩瑩潤的左肩。
特别是絲綢吊帶裙外的肌膚,透着一種糜麗頹玉的牡丹粉調,連蜷着的指尖也漾起牡丹粉的光澤。
她依偎着的沙發後,是一個三尺高的羅馬柱灰瓷花瓶。
花瓶裡正豔放着宮燈百合。
洋桔橙色的小花如宮廷裡的錦繡夜燈,高級而雅美,一朵一朵連綴而下,修飾着少女憊懶懶的身姿。
在這偌大的洛可可風格的客廳裡,少女與花倆倆熠熠相映,宛如一幅古典主義的西方宮廷名畫。
“那不一樣。”
宋暮阮狹圓的眸子半阖,似睡非睡的模樣,說出的嗓調像夢裡迷幻的呓語。
“蕭總您送上門的那條沒有他喜歡的女人的眼淚,Jonas是不會收的。”
從小雁山回來,蕭硯丞并未來得及更換衣服。
一件晝雲白針織衫,一條夜墨黑西裝褲,無多餘冗雜的現代居家式樣,矗在橡木茶幾前,俨然是個格格不入的畫外人。
他拿起桌面上的紙巾,反複拭着指尖,腕骨間的一對檀木陰陽镯在燈下折出光,涼峭的紫黢黢。
“如果宋助理有收集男人絲巾的癖好,作為上司,我願意成全。”
“一萬條夠不夠?”
“那怎麼夠?”
宋暮阮想到他居心不良的學法語動機,呓出的嗓調也亮潤地一刺。
“至少十萬條,我要給蕭總您在國内外養的女人一人頒發一條。”
末了,她兩眼撩掀開,璨晶晶的濃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故作體貼地添上兩問:
“怎麼樣?”
“我這原配妻子夠賢惠吧?”
扔掉紙巾,蕭硯丞銜上她的視線,兩片弓形薄唇撇扯。
“不勞賢妻費心,一條絲巾太輕了。”
“讨好女人這事,我們老男人更喜歡送房送車。”
刻意忽略他自诩的老男人稱号,宋暮阮眼光流轉,粉腮透出绮麗的春情,右腳勾起地上的一隻露趾羊絨米色拖鞋,上下颠着,俏起一道嗓子問:
“賢妻?”
“你在變相誇我?”
見她避重就輕,男人身姿舒挺,一張清貴冷昳的臉肅着不作搭理。
無言對視幾秒,宋暮阮醉朦的眼眶忽而生起一圈水暈。
收回腳尖,那隻勾晃在空中的拖鞋也啪的聲掉落。鞋面上,有一隻與裙身相配的紫絲綢蝴蝶結,原本綴着兩條亮璨璨的黃琉璃珠墜子,此刻也被撣蹦到紅木條紋地闆。
“嗒——”
珠墜子碎了,細弱委屈的一聲嗚咽。
如同她悶悶的嗓音。
“我每天都有洗澡的,身上也香香的。”
“蕭先生,你就隔着衣服碰一下,不該那麼嫌棄我……”
室内,一時陷入靜寂。
流動的時間被定格,那個現代衣着的男人一動不動,仿佛沉進了這幅色彩炫麗,古典堂皇的宮廷畫裡,也沉進了少女的疊詞話術裡。
“你誤會了。”
“就像你,”蕭硯丞凝着她顫抖的櫻粉色唇瓣,斟酌起比喻措辭,“吃完甜品會抿抿唇角一樣。”
“我也隻是下意識動作,無關個人喜惡。”
她吃甜品會抿抿唇角嗎?
她有那麼孩子氣?
宋暮阮記憶回溯失敗,不自覺地抿了抿唇角,出落在客廳裡的嗓音也變得脆生生的。
“那好吧……我原諒你了。”
他拿出課程活動方案書。
“我已簽字,到時會讓總秘書一同結算工資。”
她指着白調帶灰的橡木茶幾,尖尖的下颚揚起,一副吩咐的口吻:“嗯,放那兒吧。”
蕭硯丞默了默,素來冷漠的眸光漾出一絲無奈,拾起茶幾上歪倒着的未開封的啤酒罐。
以二乘二的方隊,一個挨着一個逐相擺陣。
似乎覺得不對,他又撥轉罐身。
統一把印着中港本地商标的那面朝向少女後,才放下那幾頁方案書。
“噗嗤——”
沙發上傳來一聲細微可聞的輕笑。
他站直起身,一雙灰而褐的眸筆直地投向捂着唇,卻笑彎了眼的少女。
少女懶懶收起指縫裡的笑聲,嬌嫩的腳趾又勾起另一隻拖鞋。下一秒,鞋上的紫絲綢蝴蝶結,在空中畫起橢橢的圓圈蕩着。
悠悠的,綿綿的。
啪的聲拍響紅木條紋地闆後,她一雙水潋潋的媚眼藏着鈎子,黏貼上他隽冷昳清的臉。
“蕭先生,你有強迫症嗎?”
一句興緻十足的揚調。
前幾天剛深刻見識過她醉後的大膽性子,蕭硯丞轉身就走。
“老公,我錯了。”
“我再也不喝酒了……”
筆挺的俊影頓在沙發端頭的三尺羅馬柱雕花花瓶前。
身後少女的聲音沒了磨人的揚調,飽含的認錯态度,十足的認真懇切。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蕭硯丞阖了阖眼,掉轉光亮的黑皮鞋頭。
他越過橡木茶幾,走到少女面前,居高臨下地睥睨着。
兩片弓形薄唇,也驟時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宋暮阮。”
宋暮阮被這一聲刺得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雙醉醺醺的柳葉眼夾彎亮滟滟的水光,平着迎向男人的冷眸。
兩瓣嬌豔的櫻唇翕翕合合,哝的調子嗲得甜軟。
“老公……你不要兇我,我隻喝了一點點而已。”
“賢妻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然而,男人巋然無所動作。
鐵石心腸的老男人!
她才不信他會舍得給女人送房送車!
宋暮阮心下暗想,一隻軟綿綿的小手卻小心拉過他的胳膊。
“老公,你坐。”
蕭硯丞望着沙發上衣裙堆疊的小山,太陽穴又開始如針在戳,隐隐作疼:“坐哪兒?”
她粉紅的腮頰閃過一絲窘迫:“我們去卧室。”
太陽穴的疼感強勁起來,他的聲音陡然涼薄:“不去。”
蓦地想起那天發給他的騷擾消息,宋暮阮的紅腮轉绯燙。
想要澄清的話卻經受不住心裡的羞慚。
不止是嗓音,連邏輯斷斷續續的。
“我不是……那天我不是故意說那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