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濃霧堆簇。
日光滴墜到華大校園時,隻有一點兒薄而淡的琉璃黃影。
“啊~考完啦!解放啦!”
“阮神小姐姐,寒假準備去哪兒潇灑?”
宋暮阮把筆收進包裡。
掀起一雙潋滟生光的柳葉眼望着座位前說話的少女。
少女是本班班長,名叫許宜純。
從大一入學起,小巧鼻梁上總是架着一副民國複古風的粉框钛拉絲做舊圓眼鏡,搭配一身素淨衣着,活像個斯斯文文的純情才女。
但作為室友久處下來,她是全寝室的啟蒙大師。
因為她高中畢業就處了一軍校男友,平日見不得面。
一見面後回校總是眉眼含春,通話内容都得消聲加密那種。
室友都稱她許宜,說她一見男友就丢了純字。
宋暮阮合理懷疑她前幾日對蕭硯丞莫名起心思,就是受了許宜純潛移默化的影響。
“怎麼?許班,你的軍哥哥又要休假了?”
許宜純下巴尖兒嗑在胳膊肘,鏡片上沿偏閃出綠膜光,倒映出同色系的窗戶玻璃格子。
兩隻彎翹的眼,也噌噌發出綠柔柔的亮。
“我家軍哥哥馬上就來了喲~”
宋暮阮被這雙綠眼睛瞧得唇角發笑,翹出粉嫩食指,輕輕撣了下少女額角:
“收斂點,姑娘,我可不是你的床。”
“元旦不是說商定婚期,訂了嗎?”
“别說了。”
許宜純單手托腮,歎了口氣。
先前鏡片上的綠膜光也消失殆盡,隻瞧見一雙惆怅的眼睛。
“阮神,你今後找男朋友一定要記住一句話。”
宋暮阮歪着腦袋,望進那雙眼。
“什麼?”
許宜純搖了搖頭。
“遠離古闆,一生快樂。”
“?”
“實話告訴你吧,”正欲直接道明真相時,許宜純又添了句,“但你不能給别人說!”
“好。”
宋暮阮貼過一隻白玉小巧的耳朵,隻聽一句略似埋怨的嘟囔輕輕滾入耳——
“其實,我和軍哥哥這幾年并沒有……那個。”
!
宋暮阮驟時抻直了長頸。
窗外,星點日影滲進,在那優美頸側描出一線琉璃般透淨的鵝嫩黃。
“你那時不是說你們已經……”
“阮神,都是騙你們的,畢竟我是寝室開山辟祖第一戀愛人呐!得給你們對初戀留下美好憧憬。”
“我和他有邊緣行為,但無實質舉動。”
許宜純說着,兩眼含起幽怨。
“因為他說沒領證。”
宋暮阮不是很理解。
“那為什麼不去領證?你們上月不是已經辦了訂婚宴?”
許宜純仰了仰下巴,钛拉絲圓框眼鏡也順勢山根上挪,一條綠膜光晃過,又長又尖,仿佛也含了又愛又恨的怨氣。
“他那個呆頭早就看好了領證日期。”
“什麼時候?”
“八月一日。”
宋暮阮:“……”
建軍節,可有得等的了。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許宜純。
後者恹恹垂下眼:“所以他說,身份尚未落實,同志無需白費力氣。”
“阮神,你可得聽我這個老人言呐~”
“我的命好苦啊!為什麼愛上這個呆頭呆腦的古闆!”
說着,她兩眼蹦出哀怨精光,盯着宋暮阮:“阮神你懂嗎?這三年多,那一張年輕帥氣的臉,八塊凹凸的腹肌,兩條健碩有力的大長腿,天天在我眼前晃啊晃啊。”
“我有時氣不過,對它們捏了又捏,摁了又摁,親了又親,咬了又咬,騎了又……”
“停!”
宋暮阮聽得兩耳發燙。
不一會兒,頸根的鵝嫩黃在日光的親昵下,也轉成了桃夭粉。
“許班,這是教室,不用給我單獨開設男女知識科普小課堂。”
“嗨,”許宜純不以為意地舔了舔嘴唇,“我隻是想提醒你這個純情少女,可要懂得鑒别男友是不是性冷淡。”
“不然像我這樣守活寡,多可憐啊!”
宋暮阮:……
她昨晚剛對蕭硯丞說這詞,還被他毫不憐惜地嘲笑了。
她搭在胳膊肘的指尖蜷了蜷,兩片楊梅色的紅唇擠開一絲窄細的縫兒。
嗓音低低的,纖弱像一棵剛萌發嫩芽的小草。
“那該怎麼鑒别?”
“這還不簡單,”許宜純勾了勾食指,“過來。”
宋暮阮環視了圈教室,見無一人,便好奇附上一隻紅透了的耳尖。
許宜純低了低聲,丢出幾字秘訣:
“以身做餌——騎他。”
宋暮阮:“……”
就不該對這個戀愛腦抱丁點期望。
揉了揉受難的左耳,她試圖抹掉方才那幾字信息。
[咚咚丁——老公來電話啦~]
許宜純自制的專屬鈴聲幾年如一日。
宋暮阮深谙這通電話是誰打來的,拿起桌上的裸粉迷你馬蒙鍊條手袋,開始趕客:“許班,你先去吧,我關電關門。”
許宜純嘿嘿一笑,兩隻圓框眼鏡又閃出了綠澄澄的如小狼似的餓光。
“好呢,謝謝阮神啦!
“哒哒哒。”
戀愛人甜蜜而歡悅的腳步聲由近蹦遠,絲毫不拖泥帶水地消失在門外。
宋暮阮瞥了眼窗外,也從座椅上起身。
一步拖一步下了階梯,她走到教室門口。
三根纖細的手指覆在一排開關鍵上,微微使勁,攏着她嬌顔的白光瞬間便黯了下來。
偌大的教室,蓦然隻剩幾撇日光垂映的梧桐枝影。
和一對年輕男女的絮談聲。
“砰。”
兩扇藍灰木門關上。
宋暮阮慢緩轉身,靠在門前,垂斂着下颌若有所思。
團團的丸子頭冒出腦袋尖,似一朵綢織的重瓣黑絹花。
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
她捏緊肩上的手袋,忽而揚起頭來,決意一人踏上長廊。
長廊筆直而甯谧,兩側的窗幾也明淨無塵。
宋暮阮踩過折入窗的日光,黑絹花變成了紅絹花,像木頭燒烈了,紅中浸出木屑焚盡的淡淡褐調。
那褐調的紅一直延續到二教大門外。
第一棵梧桐樹下,那對西裝男旗袍女果然未離開。
手心摁了下鎏金般的鍊條。
不等她開口,隻見那綽約身影側過頭來,熱情地揮了揮手,率先丢出一聲招呼:
“聲聲!”
宋暮阮撒開手,徑直上前幾步。
停在他倆的對立面,小牛皮靴尖正對着西裝男。
西裝男目光投落而來,溫溫雅雅的,依舊一副謙君子模樣。
他隻颔了颔首,并未主動招呼。
那旗袍女見宋暮阮看了眼她,沒說話,便捺不住了。
右挪一步,半個身子倚在男人懷裡,紅唇笑着道:
“聲聲,上次你那個新聞,我看到了很揪心,還好你讓你男朋友處理好了。”
“如今,知道你交男朋友。不僅是我,連孟青也都放心了。”
宋暮阮不想同她過多扮演姐妹情深戲碼,絲絨楊梅色的飽滿唇瓣扯了扯,斜出一抹嘲弄:
“難得你白大小姐淩晨還關注我動态,平時不是十點就睡嗎?”
“怎麼?特别關注的消息鈴聲把你激動醒了?”
白懷玉變了變臉,亮俏的聲音轉而委屈起來。
“聲聲,我們之間非得這樣嗎?”
“那晚孟青都看在眼裡,我有多擔心,快要睡不着覺。”
?
是想說你倆狗男女跨年睡在一塊,對吧?
綠茶語解碼完畢,宋暮阮僞裝詫異地挑了挑細彎的黛眉:
“哎,實在不知道你那麼擔心呢。”
“早知道我就讓我家親愛的動作慢一點,讓你這活菩薩做件好事撤了那熱搜。”
白懷玉垂下眼睫,面頰慢慢生出羞赧的紅。
“我的确很想那麼做的。”
“但正巧給孟青買了他最喜歡的百達翡麗新款5260P,零花錢花光了,隻好先問問你需不需要孟青幫助。”
說就說,還報型号的?
宋暮阮有點後悔昨晚當面遁逃,沒找蕭硯丞取禮物。
不然她今日返校,肯定頸戴海瑞溫斯頓紫寶石項鍊、手套貢多洛枕形白金腕表,讓白懷玉嫉妒得眼發紅。
她哼了一聲。
“那不好意思了。”
“我說上熱搜漲粉,但我家親愛不願我受一丁點委屈。”
“聽懷玉說,他是蕭氏高管?”
一道男聲,溫潤岔進。
宋暮阮細嫩指尖置于鼻前,忍着笑反問道:
“都領證了,還叫什麼懷玉?”
“當年我倆還沒訂婚,你不已經着急喚聲聲了嗎?”
“怎麼?需要我這個前未婚妻告訴你現任妻子的小名?”
白懷玉頓時身子一怔,慢慢從男人懷裡撤離。
宋暮阮見狀,纖柔的肩頭顫着。
笑聲低低婉婉,從兩瓣唇縫裡溢出。
她也不說話,隻打量着對面那個女人。
今日,白懷玉身着翡翠綠絨旗袍,外面搭着件白貂毛短外套。
雖說旗袍人人可穿,但對于白懷玉那種自幼熱愛爵士舞,崇尚歐美文化的人來說,一夜之間風格全變,走上傳統國風道路,就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
然而這詭異事發生之初,便是從她與施孟青解除訂婚關系那天開始。
一切的一切,如揚塵落定後。
便是她最好的朋友與她的前未婚夫在去年九月結了婚。
斂了笑,她甜嗓拉出兩句“善意”的提醒:
“霏霏,老公也是需要調教的。”
“你别讓他太随意,年紀也不小了,收心要緊。”
白懷玉不甘落後,也彎唇笑着,挽上施孟青的胳膊。
“聲聲,隻是當着你的面而已,他私下都叫我老婆。”
“你呢?聽說蕭氏集團禁止辦公室戀情,你應該不會在蕭氏長久做下去吧?”
宋暮阮看着對面緊緊依偎的兩人。
忽然覺得他倆就像一根春天的藤不合時宜地纏着一棵無生機的冬樹。
她撫了撫唇角的笑痕,烏潤潤的眼瞳折出冷麗光芒。
“一個男人而已。”
“你應該很清楚我對于男人的吸引力。”
白懷玉故作嬌嗔裝訝。
“也不算清楚。”
“畢竟當初我也曾以為孟青會因為你這份對于男人的吸引力與家族抗争,繼續那份婚姻。”
宋暮阮擡起長睫。
鬈翹睫毛下,一雙冷诮的眼瞳第一次落到施孟青的臉。
他依然是眉目溫儒,長目類于歐式大雙眼,雙眼皮從眼角到眼尾都是平行的。
下眼睑弧度也更直更翹深一點,看人時總是噙着一絲矜淡的笑意。
最初她見到這樣一雙眼睛,曾以為是華裔混血,主動用英語同他交流。
直到晚宴快結束,她才知道他正是父親想要讓她見面的那位施先生。
收回神思,宋暮阮盯着那雙溫淡的眉目。
強制壓下摁手心的小動作,她的嗓音不輕不重,卻俨然沒了方才的強硬:
“是我不要他的。”
施孟青曾與她約定過,對外宣稱是宋家毀約,施家再三争取後同意。
他的确答應了,甚至出席商會,被一記者提問時,他也是這麼回答的。
但,那是他對她有情的時候。
事隔經年,他的妻子已是白懷玉。
此刻,她仍對他抱有最後一絲紳士幻想。
冬風,呼嘯穿過三人。
靜寂随風蔓延了兩秒。
宋暮阮死死望着對面的男人,指尖摳紅了手心。
或許,她不該抱着這份體面的奢望。
正欲開口時,卻見施孟青低頭,對身側的女人說:
“懷玉,當年的确是聲聲主動退……”
“聲聲。”
一道寒冽磁性的嗓聲從背後岔斷這場質問。
宋暮阮偏過臉。
還未看清來人,兩眼一黑,便被撥轉嬌軀。
旋即,幾縷清苦柏香緊随攏覆。
前額抵住他硬朗胸膛,她揚起下巴尖兒。
強撐到快要垮掉的驕矜從鼻尖發酸發脹,直蹿到眼窩子裡去。
“不是說好在教室等?”
“就這麼等不及見你家親愛的?”
蕭硯丞半阖下長眸,眸心觸到少女濕紅眼眶的瞬間,散淡的谑笑凝凍成冰。
宋暮阮旁若無人似的,兩隻小胳膊轉而環住男人勁瘦的腰腹。
今日她本就穿了件毛茸茸的棠梨色短外套,此刻整個人被他的大衣裹在懷裡,像一隻軟綿綿的樹袋熊。
低下額頭,她鑽了鑽他的胸,黏糊嚅出一句淺淺嗔怪。
“阿丞,你怎麼才來?”
蕭硯丞頓住。
眉梢旋即撇上一抹柔。
一手伸進大衣内,他微微展開五指,抻直她洩氣的軟腰。
另一隻手則輕輕拍了拍她的細肩,極盡耐心地解釋。
“抱歉,剛剛堵車,讓聲聲久等了。”
像是忽然被注入了力量,少女支起腰身,但嗓音卻甕沉沉的。
“不是很想原諒你,怎麼辦?”
“遲到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
他俯視着少女團圓的丸子頭,把車鑰匙放進她手心裡。
宋暮阮看清車鑰匙後,瞬間雨過天晴。
故意用纖細的食指和中指捏起鑰匙,把B字母那面朝後晃了晃。
唇瓣一張一合,似兩顆酒漬的楊梅,浸着果香陳酒的甜潤。
“哇,是我上次微博點贊的賓利Mulliner batur!”
“全球限量18台呢,阿丞,你好棒~我決定原諒你了!”
蕭硯丞換單手攬着少女的腰。
從口袋裡取出紫寶石項鍊,輕輕環戴在少女無飾品的小高領白毛衣領圍上。
“你的表今早也忘拿了。”
說着,他低頭為她扣上白金腕表。
身價忽地暴漲千萬,宋暮阮遲遲才回過神來,看着蕭硯丞。
這個老男人今天怎麼能這麼懂她!
一雙紅潤潮濕的眼瞳黏着黏着,逐漸溢出異樣的絢麗光彩。
而老男人卻目不斜視。
眸光掃過對面二人,如同看揚塵顆粒般,冷漠得令人生出寒意。
“不介紹一下?”
宋暮阮以為他是對她說的,唇瓣張了張。
然而施孟青卻先一步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