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雪夜的白晝,持續蒙蒙的陰。
宋暮阮松了松鵝頸上的杜蒙深藍色細羊絨圍巾,一雙水亮潋滟的柳葉眸盯望着就診木椅上的男人。
男人峻拔鼻骨上的雲麻白紗布,正被醫生小心捏握在手裡,沿着他頭部四周,一層一層作迂回螺旋狀拆去。
眼看最後的紗褪盡,她緊張地咽了咽唾沫。
舒緩現于她眸裡的,是一雙輪廓深邃的眉眼,緊緻密睫在下眼睑處熟稔傾映出兩塊圓弧形的松煙灰影。
“蕭先生,您現在可以嘗試慢慢睜開眼。”
宋暮阮兩瓣玫瑰茜紅釉光軟唇不自覺動了動,微張開一絲窄圓縫隙,想喚他名字卻又生生捺住。
蕭硯丞仍阖閉着眼,俊昳的臉微微側過。
“蕭太太。”
宋暮阮聞聲,錯開白大褂醫生的身側,幾步走到男人前面。
雙膝微微屈彎,上半身前傾,眸光認真,盡數圈定男人的眼。
“蕭生,我在這兒。”
少女嚅出的溫熱唇息攜着薄荷香氣,是他生活中慣用的那支牙膏。
兩片弓形薄唇略勾,蕭硯丞動了動眼珠,然後,緩而輕地睜開——
兩日未見的晝光,率先擠進瞳孔底端罅隙裡。
接着,是少女的一雙玉手。
撐在小巧膝蓋上,纖細手指有幾分用勁,指節秀凸,十枚透明亮瑩的指甲都嵌進了水晶藍珍珠短呢裙裡。
她在緊張。
蕭硯丞的眼皮往上掀。
一張膚若凝脂的臉蛋上,一雙描繪精美的遠山黛眉蹙着。
底下,柳葉眸蓄起的淡淡情緒在銜上他眼時便韫濃成形,是他從未見過的——
擔憂。
隻是這擔憂轉瞬即逝,下一秒便轉化為絲縷高傲的清離,對着他自恃放言道:
“我知道我自己美貌動人。畢竟從小到大對我示好的人,繞華市三圈,都不帶有空位的。”
“所以,哪怕是蕭生也不行。”
末了,她兩手叉在不盈一握的軟腰,如一隻美而自知的藍水晶天鵝昂起高貴頭顱,居高臨下地俯你着他:“别對我動心,沒結果,而且概不售後。”
若薄暮的清淺光暈籠着她的嬌小身軀,蕭硯丞移開眼,唇角微浮,撇出四字:“大言不慚。”
一番做戲過了瘾,宋暮阮吐吐舌尖,調皮嫣笑,轉過身去,卻看見白醫生杵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低了低眉,靡麗笑靥漸漸漲出一層輕薄的粉紅。
剛準備轉移話題詢問注意事項,便聽見門外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
“喲,已經拆布了?”
宋暮阮看去,隻見瞿放一身暮灰白及踝大衣,胸前高調地揣着一束嬌嫩粉劍蘭,對上她的目光,劍眉風流一挑。
“嗨,宋小姐。”
“……”
宋暮阮自動選擇閉目塞聽。
蕭硯丞并未回頭,灰褐冷眸落定到主治醫生身上。
“白醫生,幾日後拆線?”
白醫生頃刻恢複自然神色,溫聲答道:“蕭先生,您的傷口無明顯感染症狀,隻要每天按時換藥,注意飲食作息,再過四日就可以拆線。”
“好。”
蕭硯丞起身,眸光簡略掃過來人懷裡的粉花,長腿一邁,攜着少女的纖腕,徑直走了出去。
瞿放随後幾步跟上,氣囔道:“蕭爺,我好心來看你,這花寓意多好,康甯長壽福祿,而且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洋糖。”
“怎麼樣?我認為這顔值完全匹配你家美貌動人的蕭太太。”
見他把矛頭轉向她,宋暮阮眉間聳高,飽滿玫瑰色的唇瓣也撅起來。
“又不是我生病。”
瞿放放下捧花的手,水粉的卷邊花瓣摩擦到白大衣側口袋。
他妥協着嗓聲:“行,那我向你倆夫婦賠罪請吃飯?”
蕭硯丞攬過少女的柔肩,眉梢挑起一側,薄唇嘲弄出細微弧度。
“不去,我家太太給我做愛心午餐。”
瞿放:“?”
可憐巴巴的目光投到少女。
“可以多做一份嗎?蕭太太。”
“愛心餐,顧名思義。”
蕭硯丞繼續向前走,丢下一句話:“你是外人。”
宋暮阮回頭望了眼落單的可憐男人,小聲說:
“蕭生,那花挺漂亮的。”
瞿放耳朵靈。
少女的話音剛飄在空中,他便一股子勁黏上去,殷勤道:“給,蕭太太。”
蕭硯丞瞥了眼那露珠瑩瑩的粉花,繃緊下颌。
“我太太手冷,今日不宜抱花。”
宋暮阮端瞧着瞿放,心裡愈發覺着他可憐。
不知他最近對蕭硯丞做了什麼,這樣被嫌棄,但為了立住喜歡自家先生人設,她不得不統一戰線。
于是,她把右手放入蕭硯丞外側的口袋裡,附和着聲說:
“對,我手冷。”
“你倆夫妻自私得有點讨人厭,”瞿放把花抗放在肩頭,“我拿,我拿行了吧?”
下了電梯,一行人站定到車邊。
蕭硯丞冷眼望着打開副駕駛座車門的男人。
“你去哪兒?”
瞿放理所當然地答道:“你家啊,不然呢?”
“私人領地,概不接客。”
瞿放把目光甩向少女。
“她呢?假老婆就不是外人了?”
第二次被針對,宋暮阮半個嬌身倚在蕭硯丞的胳膊上,骨子裡的矜傲油然生出,也刺了句。
“假老婆喂他吃飯,你可以嗎?”
“喂就喂!”
瞿放上車,砰的聲關上車門。
宋暮阮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清水亮的瞳仁漾出絲縷愉悅。
“耶,解放了!有人接替我工作,蕭生,那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明天有行程,同住北樗山,節省出發時間。”
“嗯?”
一聲納悶的疑惑。
蕭硯丞自顧自地繞過車尾,丢下一句話。
“去侯老記錄的那座古宅。”
宋暮阮:“……”
有冷風灌入,她緊了緊頸周的圍巾,跟着鑽入車内。
勞模。
永動機!
-
一回到北樗山,宋暮阮便随着安姨去到後廚,大展身手,讓蕭硯丞嘗到她的“愛心午餐”——黑松露培根奶油意面。
首次三人份量都大獲成功。
她哼着輕快小曲,一個人走在前面。
院内,因終日開設地暖,地面總是一片雪融後的濕漉漉,隻有臨廊而種的梅樹枝頭有斑斑雪迹。
“等一下。”
視線下移,她瞄到樹根周圍壘墊的深雪。
唇角倏然一勾。
“安姨,你們先送過去,我馬上就來。”
“好的,太太。”
安姨和其它兩位傭人率先端着餐盤,行去後院。末了,轉過遊廊前,她回頭——
太太正兩手捧着雪,往主卧走去。
餐廳前,老程正等着,看安姨一行人過來,他迎上去:“太太呢?”
安姨搖了搖頭。
“太太讓我們先過來。”
說完,她跨進門,把餐盤輕放于貴客桌前。
“瞿先生,請慢用。”
清晰捕捉到蕭硯丞眉骨的滞郁,安姨低身,輕附道:“先生,太太回卧室了。”
蕭硯丞起身,眸光自然掃過螺紋白骨瓷深盤上方的熱氣。
“瞿二,你先吃。”
瞿放早上匆忙吃了點飛機餐,本已饑腸辘辘,也沒多想,便拾起雕花銀叉,說:“好。”
“伺候好瞿先生。”
蕭硯丞丢下一句話,轉身離開,門外的老程緊随其後。
略過旁側的抄手遊廊,他徑自踏入幾步青條石濕階,筆直穿過雪花遊曳的内院,走進主院卧房。
卧房,并未關門。
大咧敞開的門裡,少女的身影一眼便可瞧見。
老程停住腳。
待蕭硯丞進去後,貼心合上雕花門扇。
宋暮阮正專注捏着雪團,直到男人的兩根修颀指骨掐了下桌上那個快要制作好的寶貝頭顱,她才發現房内多了一人。
“咦?你怎麼來了?”
蕭硯丞坐下,上身自然靠于太師椅背,一手随意搭在扶手,神情自攜幾分慵适。
“過來看看是什麼事讓太太認為比吃飯更重要。”
“馬上就好了。”
宋暮阮說着,從四仙桌的抽屜裡取出一件白緞面襯衫,覆在捏成形的雪豹量了量尺寸,随後又拿起一把小剪刀。
擺弄之間,那銜扣襯衫領口的藍寶石蝶翅鉑金鍊在蕭硯丞眸底漾晃。
高調得有些刺眼。
房内靜默了幾秒,隻有那鍊珠相撞的窸窣細響。
他的冷眸蓦地一眯,自适的慵意從驟然挺直的上身抽離。
“這是——”
話未說完,宋暮阮點了點白尖尖的下巴,一雙漂亮的柳葉眸凝注着手心裡的襯衫,細嫩手指扣住剪刀,咔擦咔擦,開始裁剪。
“對,就是你昨晚不要的襯衫。”
“……”
豈止半透明,近乎于全/裸。
蕭硯丞阖緊了眸,兩片弓形薄唇抿成一張欲開弓的利箭。
“老程。”
老程聞聲,趕緊打開門。
“先生?”
蕭硯丞撐開冷诮的黑睫,一雙灰而褐的眸珠迎光變得薄淡又漠情。
“多餘的衣物,扔掉。”
老程深谙太太手裡那件也是多餘的,但他不敢貿然上前,隻好先去處理今日專櫃剛送來的狼狗狂野套服。
“是,先生。”
老程出房,抓緊吩咐小綿去辦。
這一邊,宋暮阮給巴掌大的雪豹穿上緊繃的白緞,炫耀似的,特意用豹頭觸了觸蕭硯丞搭在扶手上的小拇指。
“蕭生。”
蕭硯丞垂翕下長睫。鳳眼自然上勾的睑弧與上眼尾,呈出一個溫和的銳角。
“你看~”
少女手心正立着一頭俊豹。
藍寶石獸眼,兩顆銀圓鍊節鼻,昂首着威武茸白的頭顱。未縫扣的透白緞面大衣如一件偌大的披風,沖他敞開最隐私的身體部分。
蕭硯丞眼尾的銳角刹那消弭,他屈彎小指,指節毫不憐惜地往那雪白肚皮一戳。
與此同時,薄唇也嗫動,幾句冷漠嘲谑落地。
“光天化日,坦胸露腹。啧——”
“世風日下。”
宋暮阮撅起唇,指尖捏了捏那受傷塌陷的白肚皮,不一會兒,便恢複圓滾原狀。
她誤弄他話裡的含義,兩瓣茜紅色的唇一張一合,泛着珠光細閃,吐出的嗓音也仿佛抹了層珠光蜜釉,甜絲絲的發嗲。
“可我還不會縫紉嘛,等會讓安姨幫幫我,就用你這襯衫給它做個耀武揚威的草原霸王衣裳。”
蕭硯丞移開眼。
“我記得昨晚是小綿在處理這件襯衫。”
“我知道啊,”宋暮阮答得順口,絲毫沒注意到男人抽掣的唇角,“我為了給你做這個禮物就半路攔截了嘛。”
他唇角幾分下撇,落在卧室的嗓聲又冷又硬。
“太太所謂的禮物就是這隻——喪失道德倫理的呆頭雪豹?”
宋暮阮:“……”
蕭硯丞你這個大獨裁,昨晚穿着這襯衫誘惑我的時候,怎麼不談道德倫理!
她不想在這拆布的好日子同他生氣。
于是,小心端着雪豹,走到門口。
“老程,把先生那幾件多餘不要的衣服拿過來。”
老程不敢妄自答複,隻好用一雙着急詢問的眼看着裡面的男人。
殊不知,小綿正抱着一沓衣物,側身橫跨過門檻,從隔壁衣帽室出來。
宋暮阮眼睛一亮,邁出房外。
“小綿,等等。”
話音剛落,遊廊悠哉現出一位挺拔人影。
“我說你倆怎麼還不過來,丢我一個人在那兒吃飯。”
瞿放正說着,迎面看見小綿抱着滿懷花花綠綠的衣服,而宋暮阮在她後方揮擺着手,似乎是在催促。
他話鋒一轉,端正了身姿。
“喲,二位吵架了?”
宋暮阮斜了他一眼。
瞿放讪讪收回打趣,撥了撥額前的深棕碎發,轉眼又瞧見蕭硯丞繃着下颌出來。
倏然嗅到一絲不尋常氣味,他長手一伸,攔住暗自行動的小綿,扮演一個好言相勸的和事佬:
“蕭太太,新婚之初有摩擦很正常,别一言不合就打包出走啊。”
“咚——”
衣物太多,被他這麼突兀地一攔,小綿兩手環扣着的長褲滑落。
接着,又幾聲咚咚。
衣褲攜着古夷蘇木衣架,紛紛硬碰硬落地。
衆人:“!”
除了老程:“……”
瞿放躬身,撿起一根毛茸長尾。
“大尾巴狼?”
一秒後,反應過來。
面上的匪夷所思迅速被大驚代替。
“靠,這特麼造作的花孔雀衣裳是男裝?!”
瞿放跳開,嫌棄扔掉手中之物,搓了搓被玷污的兩手,一對星亮的朗目隔空釘在蕭硯丞身上。
“……”
室外充斥着風雨來臨前的和諧阒靜。
瞿二尴尬地撓了撓莫須有的胡須,嘀咕着評價了一句:“咳,你倆玩得還挺,嗨的……”
宋暮阮如抽掉發條的木偶娃娃,僵硬轉過嬌軀,也揪住蕭硯丞不放。
“世風日下,倫理道德?”
哪裡是老古闆,分明是一頭到了發情期的豹子!
她氣鼓鼓地瞪着他:
“原來你不肯送我珺禦榕嘉,就是為了轉挪這個發情衣帽倉庫去讨好你公寓裡那位嬌嬌?”
瞿放也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
“靠,公寓裡還有?!”
“難怪你昨晚不答應我單獨去公寓住,生怕我戳破你持戒二十九年的隐藏小癖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