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月明星盛。
浔墨古市一片燈火長明,隻是現已快至午夜,巷口的人影紅亮亮的,東西互攢流動着,而最北側的裡子巷弄,沿河兩岸燈光靜谧,最安靜的當屬古柏樹蔭下的那家宅院。
“聲聲,我出去一趟。”
裴君湛一席墨青大衣,從二樓拐過旋轉木梯,俯凝到廳堂的少女。
少女背對着他,嬌小的身軀微微側在雕花紅木扶手上,手肘支在方形四仙桌沿,一身絲質曳地長裙,丁香紫的淡調,外配的水貂毛珍珠白短外套懸在雙肩,欲墜不墜,露出束腰的兩條透明黑紗。
黑紗薄如蟬翼,順着腰肢的玲珑曲線自然垂落,像是美洲弄蝶的長尾,現刻正在丁香蕊心停靠駐足。
裴君湛深知自己方才那一聲如石頭落了悶湖,推了推無邊框眼睛,踱步下樓。
他記得,前幾日她便日日提醒他,除夕要多備一人的餐。
那人,他不用細問,便知道是蕭硯丞。
隻是此刻,一天也快過完了,那人的身影還未出現。
而他心裡的那人,已快到家門口。
裴君湛握住溫熱的紫砂壺,輕輕放在少女支手的桌面,水聲窸窸嘩嘩,牽了綠綢緞絲線似的,從小巧精緻的壺嘴裡吐出蜿蜒迂回的茶水。
他把她的冰美式往右挪了一寸。
“少飲冷食。”
說着,又把剛斟滿的紫砂深筒圓杯放在少女肘邊。
一聲忽然抛入耳朵,宋暮阮支桌的小手顫哆了下,兩隻精細描摹過的柳葉眼光速聚攏神思,從院内轉移到裴君湛身上。
“哥?”
看他這一身行頭,顯然是要出門。
“你去哪兒?”
裴君湛瞅着她那一頭斜掠在香肩的似卷非卷的長發,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發卷還是她今早央肯他,說什麼他這一雙操刀無數,百戰百勝的外科手,春節也不應該放松。
他當時還以為她朋友有什麼事,結果,手裡被塞進一個卷發棒,讓他給她燙個漂亮松軟的卷發造型。
不可否認,他為她做的發型的确很漂亮,但經過漫長的十二小時,細軟發質比頭發主人還受不了等,部分發絲已恢複直長的造型。
“接昭昭。”
宋暮阮兩隻濃黑潋滟的眼瞳快速地眨了眨,像是不小心納進了隻小飛蟲,又像是因許久發呆而想要潤澀的下意識反應。
“昭昭姐來了?!在哪兒?機場嗎?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站起身來,信誓旦旦地鼓着粉白的腮頰,鐵定了一顆心要跟着他午夜出走,絲毫沒注意到毛茸外套已滑落到椅上,一隻黑皮封邊的袖口從椅沿脫出,毫不憫惜地敲了下腳邊的圓腦袋。
“喵嗚——”
money懊惱地掀開半阖着的藍灰眼睛,金白小爪子伸出,報複似的抓打了下那懸掉在腦頂的衣袖。
裴君湛輕拍了拍她的右肩,溫柔拒絕道:“不用,困了就先睡,我帶了鑰匙的。”
“我不困,哥哥……我。”
宋暮阮擺了擺手,想要繼續勸說,忽即想到哥哥與昭昭姐長久未見,于是,依着裴君湛的手力,她又重新落座到溫熱的太師椅上。
一絲恹恹的蔫,從細美描彎的遠山眉梢流瀉出。
“你去吧,哥哥,我在家等你們。”
裴君湛垂颌看着她頭頂上一個呆圓的發旋。
“頭發亂了,發圈給我,我給你辮全世界最好看的美人魚尾巴辮。”
聽着這醫生宣告病人的嚴肅語氣,宋暮阮噗嗤一聲,終于璨璨地笑了。
她糾正他。
“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美人、魚尾辮。”
裴君湛走到她身後,雙手撈過她的如瀑烏絲,熟稔地編織着她年少時常對管家說的全世界最好看的美人辮。
“随你意,昭昭到家後,我會改變這份認同。”
宋暮阮佯裝生氣,卻把與束腰同款的黑蝴蝶發圈往後遞去。
“哼,胳膊肘往外拐!”
裴君湛翹了翹唇,鏡片後的鳳眼敞着玩味的光。
“這套紫砂壺是蕭硯丞送的。”
“哦。”
宋暮阮觑了眼面前的壺與杯,團底方身,壺壁與杯壁皆用金絲錾刻着千裡江山圖,壺把曲線較為方硬,而壺嘴線條卻鑄得婉約輕柔,襯得整套茶具并濟剛柔的中庸之道。
她無聊得翹出食指,掀了掀壺蓋。
壺裡,成片的綠茶舒展沉在壺底,她端握住壺身,壺身溫熱細膩,比蕭硯丞的指腹親近多了。
她撅緊唇瓣,道出口的卻是另一句:
“哥哥,你看昭昭姐要來,你泡的茶葉也立起來了。”
裴君湛手下編發的動作未停,隻是笑了笑。
“你杯子裡也有一片立茶,看來你的客人也要到了。”
宋暮阮定眼探去,果真,圓坦的綠水茶液裡豎着一根蜷着的細末茶梗。
她眼底動了動,放下茶壺,轉而端起那杯,一口喝了去,接着,甕沉沉的嗓聲溫潤了不少。
“現在沒有了。”
裴君湛束好發圈,收手擡颌,藍膜鏡片在說出昭昭二字時一瞬折亮。
“我去接昭昭了,照看好新年湯圓,不要讓這隻小饞貓趁機而為。”
宋暮阮把精緻的魚尾辮側撥到胸脯前,手心捏着烏黑柔亮的辮尾,兩片朱砂色的水光唇瓣撐起軟嬌嬌的笑容,另一隻小手伸出,推了推身後人的胳膊。
“知道啦,快去吧,别讓昭昭嫂嫂久等。”
“好。”
裴君湛剛邁出一步,又返身撫了撫她略微鬈蓬的發頂。
“你嫂嫂行程是我追問的,她原本想給我驚喜。”
扔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他留給少女一個遠去的潇挺背影。
宋暮阮蹙起淺黛眉端,略微思忖了幾秒,倏而撅起唇瓣,咚的一聲,把抱了整天的手機丢到另一太師椅上。
腳邊的money受驚一哆嗦,還未擡起兩隻睡懵了的藍灰葡萄眼,便被主人攔肚撈在懷裡。
“喵!”
它驚慌地感受到被拿捏的感覺。
“誰要問他來不來,反正别想明天直接接我去中港!”
主人氣鼓鼓的惱聲嗡響在耳畔,money蹭了蹭懷裡的鸢尾香甜,也厲厲地喵了一聲。
對,就是這樣,沒有一個人或一隻喵是想要被拿捏的。
“嗡嗡——”
連着兩條短信襲來。
[【曜南科技】親愛的玩家,恭喜你獲得《悄悄告訴你》測試資格,預下載現已開啟,請進入郵箱查看邀請碼。]
[【曜南科技】親愛的玩家,您的新年禮物已到達目的地附近,請及時保持電話暢通,領取新年幸運加送禮~]
宋暮阮愣了愣,旋即高舉money到頭頂,一掃嬌顔上的所有不開心:“啊啊啊!乖女兒,麻麻今天雙倍幸運!”
“喵喵!喵!”
Money被舉高高,開心地咧開嘴,随份子喵喵叫。
“叮咚——”
門鈴經由震動,清晰傳到主樓裡。
宋暮阮趕緊抱着money趿出了樓門,穿過太湖石桌,她伸出小胳膊握住金絲楠木門把手,預備使出吃奶的開門勁,“吱呀——”門外的人先一步推入。
她蹙了蹙眉,及時用膝蓋抵住門身,沖那人指着門檻前面的空地。
“謝謝,放那兒吧。”
“怎麼,一周不見,就拒絕夫家進門?”
宋暮阮循聲一怔,擡起漂亮的眼睫來。
路燈黃舊,夙夜的飛雪,男人的端拔身量陷在微敞的豎長門縫裡,像一幅鋪展開的立軸鑲框人物古畫。
“蕭太太,我回來了。”
男人的話音剛落,檐角燈籠經風一拂。
昏昧而赭紅的亮窸窸窣窣的,紙糊的竹篾燈籠架骨碰到青灰色長條石牆柱,亮光一晃一晃,囫囵擺個不停,似奶奶家舊時天花闆挂下的白熾孤燈,照得她兩隻濃黑分明的柳葉眼也隐隐發紅。
這時,一道男聲插入:
“您好,打擾一下,請問是宋暮阮小姐嗎?”
宋暮阮不自然地撇了撇眼睫,暗自清開喉嚨無形的堵塞。
“我是。”
“請您簽收。”
快遞員遞過面單。
宋暮阮退開雙膝,把門縫拉開了些,接過紙筆,在另一位沉默者的凝注眸光裡,龍飛鳳舞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謝謝。”
她遞交過去時,才發現蕭硯丞已把快遞盒夾在了胳膊肘彎。
快遞員紅憨着臉,擺了擺手。
“不用謝,曜南集團祝您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說完,他便圓滿完成任務,走了。
宋暮阮正欲沖那急匆匆的背影回一句新年快樂,卻見她的幸運加送大禮包咚的聲,垂直掉在了門前空地上。
“不好意思,手滑。”
蕭硯丞看着她,面上絲毫沒有抱歉的意味。
宋暮阮锢住了money,貝齒切切咬着柔霧粉唇瓣,放聲威脅道:“裡面最好不要是什麼易碎品,否則你得雙倍賠付我的幸運。”
這是她花了五位數才得到的忠實玩家幸運禮。
“放心,黃曜斳送的這些哄小姑娘的玩意,蕭某自當能應付。”
“……什麼哄小姑娘,這是哄我們遊戲玩家的。”
宋暮阮說着,彎下軟腰,細嫩指尖剛觸到禮盒的硬角,肩背便覆上一片溫熱。
她錯愕一瞬,蜷了蜷指尖,側眼望去,是他的大衣,墨夜的藍色,不突兀也不顯死闆,男女都能中和适用。
“怎麼穿這麼少,”蕭硯丞低下身,冰白修纖的指骨替她攏了攏大衣領口,順手去撈衣裡的魚尾辮,“你哥辮的?”
宋暮阮拍掉他的鹹豹手,也不去撿那包裝精美的禮盒了,兩隻小胳膊梭進他的寬大長袖裡,自顧自地收緊大衣,把魚尾辮壓在胸前,然後揚起尖尖的下巴,兩瓣粉嫩生霧的唇高傲地扯出聲:“遲到的壞男人不配看我們仙女的辮子。”
“好,”蕭硯丞伸手,取出衣側口袋裡的紅包,故意攤開在掌心,沖她敞着那鮮亮勾人的紅,“壞男人也不配給仙女賠償遲到紅包。”
“你……”宋暮阮瞟了眼那紅欲欲的亮,壓下吃不到葡萄的酸氣,“你那紅包那麼薄,還不如哥哥給我的多,哼,我也不想要!”
“是嗎?”蕭硯丞慢條斯理地擡高手臂,用紅包的一個尖棱角撥掉額發上的皚白雪晶,“但我這個壞男人認為應該不比你哥哥的少。”
“表哥?”
另一道亮麗的紅,踏着細跟長靴,噔噔噔如風卷到門前。
“真的是你!你大過年的不去中港,怎麼在我家?”
“你家?”蕭硯丞斜勾起唇側,意味深長地凝了眼門後忽然不敢作聲的少女,“有沒有可能這也是我……”
宋暮阮登時警鈴大作,連忙打斷。
“對!是昭昭姐家,是哥哥家,也是我家,還是蕭總您……”她誇張地把明俏俏的鵝蛋臉笑成一朵綻開的紫丁香,大膽迎上那雙驟然冷下的灰褐淺眸,“忠誠得力的下屬的家。”
祁宥昭未察覺深意,瞅着他手裡的東西,詫然問道:“表哥,你不會是專程上門給聲聲送紅包的吧?”
蕭硯丞把紅包捏在掌心,神色恢複冷淡的自若。
“給秘書的。”
“诶,不對,”祁宥昭又追問過去,“你還沒回答我來浔墨做什麼?”
蕭硯丞反撇一眼。
“你,不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