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銀白雨簾淅淅瀝瀝打在玻璃窗格。
長台紅木辦公桌後的男人,經由桌沿旁側落地金屬幾何線條台燈投射,映投在窗面。
不斷垂流的濕條雨迹裡,一遍又一遍,洗淨那道如山疏闊蕭隽的背影。
“嗡嗡嗡——”
手機急促振動,亮屏的吃面少女背景裡顯示二字:太太。
元卓躊躇了兩秒,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蕭總,太太來電了。”
蕭硯丞抽回沉思,放下六寸長的黑殼金字鉛筆,捉過手機看見少女懊惱的流汁小花貓臉,平直的唇角不覺勾彎。
是他忘了時間,看來這是一個憤怒的晚安電話。
“準備睡了?”
他旋暗台燈。
順便,也柔低嗓聲。
聽筒并沒有立刻傳來一如既往的忿忿甜音,而是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蕭硯丞唇角深蘊的笑痕凍住。
修節食指摁住手機背部上端,聽筒壓進杏仁暖白耳廓裡。
碎響頃刻消失了。
直覺告訴他這異常行為不像少女錯撥電話。
“聲聲?”
他凝住嗓,輕喚了聲。
驟時,一抽一抽的氣息從聽筒裡傳來。
身後,微敞的窗縫裡,洩進幾縷潮濕略涼的雨汽。
蕭硯丞當即起身,有如靜夜的墨藍立領香雲紗對襟褂衫帶落桌沿的鉛筆,啪的聲脆響掉在地上,随即,他的沉質聲音也擲地。
“聲聲,怎麼在哭?”
桌前的元卓頓時也停下雙手,連鍵盤也不敲了。
凝重着面色站立離椅,推了推眼鏡望見上司眉心的峻聳,他悄悄給老程發了條信息:
[老程,太太是否在家?]
消息剛發送成功,元卓聽見一聲簡短命令:
“元卓,回華市。”
“是,蕭總。”
-
巴博斯棱角分明的曜石黑車身,如一頭瞄準目标的獵豹,在雨夜低空飛行,露出皮肉下的精骨壯骼。
“嗡嗡嗡。”
一個不太陌生的名字來電。
蕭硯丞接通,茶褐色車窗映出他豐潤眉骨的那點兒如山銳利的側凸。
“喂。”
黃曜斳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明顯不如往日的謙柔。
“我送她去聖勍醫院,你直接過來。”
“好。”
蕭硯丞挂斷電話,眉心的側峰愈發淩厲。
擱在右膝的冷白指骨動了動,他給方才自顧挂線便不肯接的小妻子發消息——
[我在回途中,等我。]
[老程和明姨馬上到。]
一刻鐘後,手機在掌心震了下。
是小妻子的回信。
[嗯,在下雨,讓小方開車慢點,注意安全。]
蕭硯丞面色松動了幾分,眉心納突的立峰也陡然緩和。
[好(擁抱)]
-
聖勍醫院頂樓VIP病房。
蕭硯丞一行人風塵仆仆走出钛金灰電梯,向左轉入明亮安靜的廊道,步履不停朝最裡面的病房踱去。
“元卓,請醫生過來。”
五根修纖指骨握住銀白門把手,他的一雙灰褐寒眸投到方澱,打開門。
“方澱,你今晚——”
“砰!”
話音未落,一團溫香軟綿飛速撞進他懷裡。
過分熟稔的鸢尾調馥郁氣息撲入鼻腔,他冷淩的眸色倏然柔和。
看來,情況比他想象的好。
小孩生病,還有這麼大的力氣。
蕭硯丞低颌,雙手緊緊環住她,涼濕薄唇陷入她的柔黑發頂,重重落下一吻。
“寶貝久等了,是我的錯。”
唇下的小腦袋使勁地搖了搖,出乎意料地寬宥了他這場遲到的陪伴。
他把吻印上她的額心,那塊額心的溫度含着幾分被褥裡的幹燥溫熱,不像他的唇。
少女似乎有所察覺,揚起腦袋,兩根瓷白的指尖輕輕觸了觸他的冷唇,又凝見他密黑長睫懸挂着的幾顆潮濕雨粒,旋即沉默地把細眉往中心一蹙,明顯的不高興。
蕭硯丞按捺唇角由生的波動,撈過她的膝彎,往室内走去。
方澱在門口躊躇了會兒,聽見裡面傳來一聲黃總,他悄悄帶上病房門,放下手中連扣都未得及解開的黑傘,決定待命在原地。
-
室内。
一室暖光,照亮四對一的局面。
老程和明姨無聲對望了眼,看蕭硯丞揮了揮手,他們放輕腳步走出去。
頃刻,室内從優勢局面變成些許僵滞的無形三角。
宋暮阮躺在病床上,看了看床邊左右矗立的兩個高大身影。
懊惱地咬了咬微白的飽滿唇瓣。
“啪嗒。”
元卓打開門的第一聲蕭總,打破了她的懊惱。
蕭硯丞的眸光徑直越過元卓,投入到他身後雙鬓斑白的白大褂男醫生。
“醫生你好,我想咨詢下我太太的情況。”
醫生颔首,翻開病曆夾,走至床尾,詳細介紹病情:
“先生,針對于剛才的檢查結果與您太太的反饋。您太太犯的是急性咽喉炎,由近段時間過度用嗓、作息不定、情緒壓力等多方面因素造成。”
“我們建議霧化治療。在此期間,也希望您督促她平日禁聲,并且每日攝入大量溫水,在家配合使用食療,從而恢複喉嚨病症。”
“但是——”
醫生翻開下一頁。
“我這裡的近年病曆表顯示,她四年前曾多次并發急性喉炎或聲帶嘶啞等喉嚨不适等症狀,而後每年幾乎都出現過一次到兩次喉炎,除開環境因素,這多數是由您太太免疫力低下與生活飲食作息不良引起的。”
蕭硯丞聽聞,眉心愈漸擰緊,兩注略帶責備的寒眸掃過床上的少女,少女撅高小嘴,垂下腦袋。
順便,默默抽回了自己的小手,鑽進了被窩裡。
蕭硯丞抿緊下颌,掖了掖她的被角,然後直起身軀,視線直錨床尾的中年人。
“醫生,想要徹底根除喉症的話,需要我們家屬做什麼?”
“請先生監督您太太适當運動增強體質,飲食清淡,避免辛辣油膩寒涼等刺激食物,規範作息,釋放情緒壓力,定期複查。”
蕭硯丞肅着面色承應下。
“好,謝謝。”
“客氣了,先生。”
醫生合上病曆夾,對床邊二位男人點了點頭,接着跟着元卓便走出了病房。
房内,驟時又剩下二男一鴕鳥的局面。
“黃總,借一步說話。”
蕭硯丞做了個請的手勢。
黃曜斳颔首,不着痕迹看了眼悶在雪白被褥裡的少女,随上蕭硯丞的步伐。
“啪嗒。”
門合上。
蕭硯丞側身,走至斜對面的安全樓梯間。
小開的窗戶縫裡,呼呼灌入春夜的溫風細雨,他挪開一步,避免潮濕雨汽沾染到身。
“今晚,謝謝。”
蕭硯丞的磁唇嗓聲裹着淋淋雨響,顯出抑揚頓挫的真誠。
“不用,隻是碰巧在電梯遇見,而且——”
黃曜斳頓了頓,墨眸看着窗外的銀白雨夜,緩緩說:
“我幫的是宋暮阮,而非蕭太太。”
“不論如何,你出現及時。”
蕭硯丞伸出右手,懸在說話人身前。
一縷雨絲刮到黃曜斳的下颌,絲絲的癢,一如他三小時前安撫少女時,指尖輕觸到的那抹柔發。
正是,那抹被蕭硯丞唇吻過的那片發頂。
黃曜斳笑了笑,雨珠拍在淡綠玻璃窗面,把他面上的笑意打得七零八落。
他握住那隻手,良久未放。
似乎在讓過去猶豫止步的自己與那男人掌心裡殘留的那抹的鸢尾香和解。
漸漸。
那抹零落的笑幻化成了淡淡釋然。
黃曜斳放開了手,餘光瞥見防火銀灰門邊悄悄探出的一顆小腦袋,他适時開口道:
“她喜歡你。”
蕭硯丞敏銳察覺,側過身去。
一抹粉紅倩影馬馬虎虎地跑遠,握住病房門把手,第一下沒推開,氣呼呼地跺了跺腳,鼓起蒼白的腮頰,頂着右膝又推。
“砰”一聲門鎖黏響,她終于鑽進了安全窩裡。
右腳穆勒小牛皮鞋,卻未得進窩許可證,掉在了門外。
下一秒。
一隻棉白蕾絲小腳悄悄伸出,翹起腳尖勾回那隻遺落在外的小牛皮鞋。
黃曜斳看到此幕,忍俊不禁:“很可愛,對吧?”
“可惜,這份可愛現在隻屬于你了。”
蕭硯丞緩緩收回溫潤眸光,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聽黃應悰說你上次的治療方案效果不錯。”
黃曜斳寥寥兩字帶過,順便刺了下眼前的男人。
“還行,不然我也不會回國和你搶女人。”
蕭硯丞聽着這毫不掩飾的酸話,也扯了扯薄唇,回敬道:
“感謝黃生理解我的妒夫行徑。”
“妒夫?”黃曜斳笑了,“是她給你取的外号吧?”
“嗯,她很擅長給我戴帽子,”蕭硯丞思及回憶,唇角尚留餘淺淡的溫柔,“豹子先生,資本家、老男人、田螺賢夫、柳下惠、礦總、考察期男友、食物鍊頂端……”
“停,”黃曜斳及時岔斷話,“我走了。”
蕭硯丞拍了拍他的肩頭,算是一聲沉默的珍别。
“她果然很喜歡你。”
黃曜斳意味深長地丢下句話,便轉身步下樓梯。
原地的男人并未接話,靜默在窗前站了小會兒,也轉身朝出口走去。
幾步踱至病房門前,銀白門把手泛着丁點水光,他定眸凝看了兩秒,才緩緩推門而入。
房内的少女保持着方才他們走出去的姿勢,腦袋悶在棉白被褥裡,隻露出個烏亮亮的腦袋頂,和十個粉嘟嘟的手指頭。
蕭硯丞捉見指頭上細密的光澤,輕笑了聲。
果然是她的手汗。
是擔心他們兩個成年大男人當面掐架?
小妻子真是愛多想,不過——
對于她站隊誰赢的答案,他的确十分感興趣。
“蕭太太。”
蕭硯丞暖了暖手,伸出兩根修節指骨,捏了捏那露在外的無名指指頭。
小妻子并未搭理,反而背對着他翻身,隻留給他一抹粉白纖弱的後頸。
“宋暮阮。”
他刻意啞着嗓聲喚。
少女氣得一個腳踢被。
“宋聲聲?”
他改變稱呼又喚。
少女連後頸也不肯露給他了。
蕭硯丞伸出右手,幾根修節如暖玉的指骨探入少女的桃紅套頭毛衣裡,輕輕捏了捏她那垂惱彎下的稚弱頸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