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厭倦了,也必須由她決定是否抛置。
聽說這世界的能量是守恒的,有人對你做了惡,必定會有另一人還那人一份相等能量的惡。
她想,或許白懷玉是她的一時惡,而施孟青則是白懷玉的一世惡。
一物降一物。
看來她當年看上施孟青,是三個人的命數注定。
“聲聲?”
倏而,一道熟稔到骨肉裡的聲音刻進了耳道。
宋暮阮恍惚一怔,慢慢轉身,正朝她走來的是她的生母,遠在中港創業兼執教的女企業家、曆史教授阮姗玉。
她擠出一個還算喜悅的微笑:“媽媽。”
阮姗玉今日青黑長發髻高绾,一席紫檀色修身側開叉長旗袍,琵琶襟,绲邊是玄灰銀絲。
寶瓶形的設計,姣好地修飾出她向來保養極好的凹凸身段。
她款款走近,如出一轍的柳葉眼盛滿溫柔:“怎麼站在門口?”
宋暮阮輕輕帶上門,忙不疊迎過去。
“已經探望過了,媽媽也是來探望朋友嗎?”
阮姗玉目視着她,優雅颔首。
“嗯,那我們一起下樓吧。”
“好。”
又是一個狹長狹長的廊道,布滿蘋果綠的祥和牆布,充斥着阮姗玉矜持而無邊的腳步聲。
直到走入電梯,一個安全而封閉的空間,吞噬了她釘——釘——的細高跟鞋聲。
電梯下行,阮姗玉凝視着自己的女兒,視線在觸及到鎖骨處的兩條重工鑽飾肩帶繞成的X形之際,平靜如水的美臉生出了一絲裂縫。
“女兒,你今日的裙子——不太襯你。”
“還有鞋子,溫适輕松的平底鞋不算一個好選擇。”
阮姗玉溫婉的聲音落入耳,宋暮阮蜷了蜷鞋尖,覺着狹窄的電梯廂越發狹窄了,就連落在她臉上的那注勉強稱得上慈愛的目光也算一種對本就稀薄氧氣的壓迫。
但阮姗玉似乎沒注意到這點,她伸手順了順自家女兒一縷壓在肩帶的柔黑發絲,把聲音不輕不重地砸在這密閉空間裡。
“女兒,我看今日的新聞報道說和蕭家那小孩結婚的人是你。”
宋暮阮眉心淺淺一皺,一雙略存驚惑的柳葉眼落進另一雙意味不明的柳葉眼裡。
“媽媽認識他?”
阮姗玉勾了勾嬌豔的紅唇沒言語,見少女仍緊緊密視着她,她緩緩出聲:
“不算認識,但你父親與他算是亦友亦敵的關系。”
宋暮阮眉心皺痕蘊深,把底下精細描繪的一雙長圓眼睛壓得窄了,窄得像裁剪一半的尖細柳葉。
“媽媽,您的話什麼意思?”
“當年資泰和蔺氏是國内南北兩大房地産公司,蔺氏發展如日中天開始着手上市的準備,後來你父親帶着資泰北上發展,形成資蔺對立局面。”
“粥少僧多,連續幾個項目都是資泰中标,而蔺氏尤其是那個沸沸揚揚的冬央老城區改建項目競标失敗後,讓本以為是十拿九穩的上市申請被拒不說,正在進行的城市中心村項目負責人也卷錢逃跑。”
“蔺民琛失蹤了。而你父親作為當天最近通話人被帶去了警局,正是蔺家那小孩報的警。”
“也是那晚,你父親才知蔺太太得此消息突發心病,進入了搶救室,無人簽署同意書。”
“而你從小就認識的那位常客叔叔席恙,也就是你父親的好友,與蔺太太曾是一對戀人,那晚正是你父親和他徹夜陪伴在小孩身邊。”
電梯仍在往下降,以前所未有的失重形勢,宋暮阮握住銀灰橫杆,勉強掌穩身體平衡。
她的喉嚨啞得不成聲:
“後來……呢?”
“噔——”
電梯停至一樓。
兩扇銀灰鐵門打開,阮姗玉長話短說,走了出去。
“後來蔺太太挺過來了,但沒多久駕車刹車失靈,與對車相撞去世了。”
有病人進來,宋暮阮手肘抻直,拖着腳步跟去。
還未說話,阮姗玉身姿略微一頓,不像是等她,更像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朱紅的玉指掩在唇前,溫婉的聲音準确傳遞到她耳畔。
“女兒,你和那小孩還是有緣。”
“媽媽,您這話……”
忽然,一道沙啞高昂的聲音插進,宋暮阮的話被輕輕打斷——
“姗玉?咦,真是你!”
阮姗玉回過頭,看清來人,窈窕起伏的曼妙身段頓時軟綿綿的,如魚兒在水裡波動晃盈。
“喲,竟是王總,好久不見,用午餐了嗎?”
“姗玉沒吃飯,那我們一起用餐,”王采晉順着她的手看去,不期然看見一個淚光盈盈的少女,“這位是愛女?”
“正是,”阮姗玉拉了拉宋暮阮的小手,拖她到身前來,“來,聲聲,叫王伯伯,小時候去我們家做過客的。”
“王伯伯好。”
宋暮阮嗓音晦澀。
阮姗玉笑聲如金鈴般清脆。
“王總,不介意我帶愛女吧?對了,聽說中港的銘第山水要開盤了,王總您看——”
王采晉擺了擺手,滿口答應:“好說,姗玉。”
宋暮阮一瞬皺緊眉,右手不着痕迹掙脫阮姗玉的手心,轉而垂下輕紅的水眼說:“媽媽,我不去了,你和伯伯去吧。”
“聲聲。”
阮姗玉先是對男人笑了下,然後拉過少女的雪腕,先前聲音的溫婉不複存在,隻餘不容置喙的強勢。
“媽媽曾告訴過你,作為女孩子,不要太刺,即使是拒絕也得給對方留有面子。”
宋暮阮的長睫顫了顫,繼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的媽媽永遠優雅端莊,永遠曲意逢迎,永遠一副為她好為她着想的嚴母模樣。
自她幼時記事起,她的江南古典才女每日培養計劃便被精确到分鐘。
身韻古典舞、評彈、琴棋書畫詩花茶、寫作、法英意語……
不管她喜不喜歡,阮姗玉有時間總會跟在身邊。
看似陪伴,實則督促。
太小的年紀她不懂,隻以為每個孩子都像她這樣,後來上了幼兒園大班才知道很少有孩子是在密不透風的蜘蛛網下長大的。
那時,她渴望成為花園裡的蝴蝶,渴望成為春天的蜜蜂,渴望成為點綴藍天的一朵白雲。
更多的時候,她渴望擁有數不清的自由。
當然,這蜘蛛網也有漏縫的時候。
因為她的爸爸,是一個以她心情至上的慈祥父親,她學得不開心,爸爸便配合她撒謊請假,于是媽媽與爸爸總是吵架,有一天她甚至聽見母親說要離開她。
不到六歲的她慌了,聽說四葉草是幸運、希望、信心與愛情的象征,她便孤注一擲地搜尋四葉草這個她隻從網上看見過的植物。
最後,她在蕭家的花園裡尋到了一株,她讓管家提前帶她回家。
她要親自送給媽媽,她還要答應媽媽以後要好好學習。
每分每秒地學,再也不鬧脾性。
隻要媽媽不再和爸爸吵架冷戰——
然而回到家,等待她的隻有媽媽留下的一份離婚協議。
是給爸爸的。
她身為親生女兒,沒有從管家口中得到一個字的口信。
她的媽媽肯定是對她失望了。
于是,不需要任何人的監督,她也沒日沒夜地學習。
并每天給在中港的媽媽打卡。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直到八歲,爸爸娶了裴阿姨,她才知道她的媽媽永遠不回來了。
那晚,她扔掉了珍珠愛心盒子裡的所有四葉草标本。
她不和爸爸講話,更不和這對裴氏母子講話。
越發努力越發沉默地學習,隻想早日去中港入學,得到媽媽的誇獎,得到她引以為傲的阮教授的認可。
甚至,連高中升學宴都選在了中港的珀麗卡帝。
她隻想媽媽來看看優秀的她,璀璨的她。
然而,阮姗玉并未參宴,隻給她發了句祝福。
她那時天真以為是因為裴阿姨在場,媽媽在避諱。
直到爸爸遭受意外,資泰破産,裴阿姨也去世,她才清醒,清醒地知道阮姗玉的确是她的媽媽,但完成培養計劃的她應該也得不到媽媽的認可了。因為——
阮姗玉再婚了,并和那人生了個孩子。
她有新任的小孩要監督了。
那段日子,就像蝴蝶震翅一瞬,突然被大雨澆潮磷粉而失去方向,驚惶、躊躇,甚至充斥着被真相吞噬的搖搖欲墜的生命危險。
“聲聲?”
阮姗玉的聲音喚來。
宋暮阮抽回神思,才發現臉上冰涼一片。
她笑了,臉頰的笑窩盈滿了瑩白的淚花。
“媽媽,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真的很愛你,在乎你。”
她的話音輕輕的,凍住了阮姗玉的動人眸光。
“女兒……”
“再見。”
宋暮阮這一次不再看眼前的女人,甚至主動放開了多年未交握的那隻軟柔得像慈悅母親的手。
然後,她趿着咖色小羊皮鞋一頭紮進那狹長狹長的廊道,筆直地穿過幢幢人影,朝前方那出口走去。
當廊道右側滲透中空半玻璃樓頂的第一縷日光,輕輕舔舐她蜷了又蜷的指尖,那溫熱而輕柔的觸感讓她失怔。
她想,她的缺口找到了。
自幼,她便讨厭步步為營的掌控,但她卻深刻遺傳阮姗玉的基因,對于她所在意的人總要掌握最高程度的控制權。
特别是她自己。
曾經,她有稍微改善松懈一點,向周圍人學習如何自得其樂。
但習慣已根深蒂固,她改不了,于是一次又一次破壞唯一得到阮姗玉和師父認可的嗓子,裴君湛一次又一次地勸慰她,解救她,她終于成功地擺脫了掌控陷阱,學着與苦難平行相處,順着命運溯流,但——
她遇見了蕭硯丞。
他大張旗鼓,來勢洶洶,他說他愛她并給了她一根駕馭他的長線,自此那股壓抑已久,與基因絞合成一體的掌控欲如海浪灌溉了她幹涸已久的身體。
她的缺口蠢蠢欲動。
她深刻以及極度地渴望,用雙手用唇齒用整顆心緊緊咬住那根線,一如阮姗玉幼時對她那般。
可——
她害怕愛上蕭硯丞,她要蓋住那缺口。
蓋住那個名為“愛的高度集中專權掌控”的缺口。
蓋住,過去的迷你版小阮姗玉。
“嗡嗡嗡。”
來電響起。
宋暮阮定住,看着眼前一米不到的廊道出口,出口明亮而喧鬧,銜接着外面寬敞中通的挂号大廳。
清了清喉嚨,她接通電話。
試圖穩住的波動聲線在對方的擁騰背景聲裡顯得十分渺小淡邈。
“蕭生。”
“在哭?”
一道關切的醇冷聲音通過無線電從聽筒傳來,她瞬間被電軟了力,垂下腦袋,左眼默默墜下一顆淚。
“我想你了,你來接我,好不好?”
“好。”
他的冷感聲音依舊夾雜着不合時宜的喧嘩,一并抵入耳窩裡,卻自顧剝去了那道嘩音外殼,露出裡面的一種在虛幻與現實之間遊離的近如枕邊呢喃的撫慰。
宋暮阮驚愕擡頭。
下一秒,迎面而來的一腔充滿日光香氣的胸膛撞了上來,撞上她滿是淚痕的冰涼臉腮。
是一次收着力道,意外美妙的輕輕撞擊。
“嗚——”
她任由自己嵌進裡面,任由自己貪婪汲取他的體溫,任由自己像個小孩在他懷裡放聲哭泣。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剝落自持多年不容低頭的,在人前矜持優雅,如舊時既往地做璀璨千金的自我掌控。
蕭硯丞眉頭發皺,皺得像是擰不開的線結。
少女的香玉雙肩在細細打顫,他愛憐地用胳膊護住,在她玫瑰褐調的發頂重重落下一吻。
“聲聲,我一直在。”
“我知道,我知道……”
額鬓拱着他的堅實胸膛,宋暮阮喃喃又喃喃。
氣息逐漸平穩下來,一個尖角的缺口心髒正在對着眼前的男人細細顫抖着。
雖然他自始至終都讓她深刻知道,陷于落拓人生泥潭時,除了哥哥一人在潭底托舉她,還有一雙手執拗堅定地在岸邊等待多年。
雖然這一次,她終于知道不再是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走那狹長狹長的甬道了。
但她還是不敢愈合。
因為愈合了,她就會成為另一個令人讨厭的以愛為名掌控捆縛别人身與心的二号阮姗玉。
“蕭生。”
阖了阖潮濕眼睫,她把下巴尖擱在他心房上。
他的胸部肌肉微微起伏,她窄細靡麗的鵝蛋臉也細細一跳一跳的。
“我好像無法愛上你,怎麼辦?”
她詢問的語氣極其認真,蕭硯丞默了兩秒,單手脫下象牙黑西裝外套。
兩隻絲綢制衣袖繞過她不盈一握的小蠻腰,在平坦的小腹前打了個漂亮柔軟的單邊蝴蝶結。
理順蝶翅的褶皺,然後他微微鞠身,一手撈過她的小巧膝彎,另一手穩穩環住她細顫着的雪肩。
宋暮阮兩手挂上他的修立直頸,一雙輕紅的柳葉眼輕輕眯蹙着,躊躇、愧疚,交織成一種細細的矛盾的目光凝舉着他。
他步履不停,幾步跨出挂号大廳。
如火如荼的日光從偏西的角度舔舐上他的豐挺眉弓,密黑而直垂的長睫在他的峻拔山根處斜斜拉出兩片松煙灰的菱形睫影。
車道旁側,楠木葉的圓橢影與鋒銳睫影重疊交彙于他的臉龐,宋暮阮心神一動,不自然錯開眼去,心髒裡的怦——怦,轉幻成怦咚咚——咚咚通通!正獨奏着一阙美妙而華麗的樂章。
她瞬間蹙深了眉。
這時,男人的話聲抵至:
“沒關系,寶貝,你不必為我苦惱。”
“我認為我無法讓你愛上,問題在于我本身。”
她微微發怔,一雙略含疑慮的水亮眼瞳觸上他的隽昳面容。
“可是……”
蕭硯丞眸深如晦,也垂下眸。
安靜而專注地描繪着她幼圓嬌美的臉蛋,從光潔額心到江南丘陵起伏的秀美鼻骨,再到——
飽碩喉結在皮肉裡來回升堕,他俯颌。
兩片繃得略直的溫熱薄唇憐惜地碰了碰她露出櫻粉底色的潮濕唇珠。
與此同時,一道寬慰而缱绻的嗓聲陳述進那隻粉白柔軟的耳朵裡——
“蕭太太,有的花終其一生都是花苞,但它并未離開它是花的本質,而我們之間不對等愛情結合的婚姻,何嘗不是另一種恰如其分的相愛。”
宋暮阮緩緩合上眼,偏了偏白中透粉的臉頰,去挨貼他的薄唇,正要說什麼,一息熾燙的薄荷味滾拂過耳——
“噓,寶貝,現在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