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二周。
日光暖融融,包容地照拂從北舍1号樓斷斷續續走出的幾個行将畢業卻青春洋溢的少女。
其中一位少女身着丁香紫修身緞面連衣裙,裙擺是今年國内流行的Bubble Skirt泡泡裙,鼓鼓囊囊的褶皺如片片飽滿花瓣堆砌的苞狀,極好地簇擁出中心的一雙修直纖細雪腿。
“學姐好~”
“宋學姐恭喜。”
“學姐今天也太美了吧!果然嫁給喜歡的人了就是會渾身發光啊!”
“謝謝。”
宋暮阮甜蜜一笑,轉身朝僻靜的梧桐林蔭路走去。
一走一行間,緞面裙身高級質感的光影流逸,和着濃烈樹影日斑,如鑲嵌着一顆顆銅錢大小的琥珀色寶石。
美得過分招眼。
“宋暮阮。”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
一絲嘲谑浮上眉心,宋暮阮闊了闊玉白香肩,十分怠慢地轉過身。
“這位即将與我老死不相往來的白同學有何貴幹?”
眼前的白懷玉今日也是一身緞面連衣裙。
白緞做主色,高腰設計,腰身左側是黑色輕紗制的山茶花結,紗帶很長,同裙擺一樣幾乎曳地,姣好地修飾了她5:5的身材比例。
本就生得白,裙身尺寸包裹着她,不留一絲縫隙,宋暮阮看着,倒覺着白懷玉與這席白裙融為了一體,襯得這漂亮裙子仿佛是為她白家量身定做的白色容器。
弄了弄梅子色唇瓣,宋暮阮不太真誠地褒獎了句,率先表示出友好态度。
“你今天這身不錯。”
她可不想在這快樂的日子吵架,畢竟她已經超越了眼前這人獲得西譯杯多語種商務翻譯組一等獎,拿到了院裡唯二的市級優畢生名額不說,而且此刻蕭硯丞還在建築學院等着她,要接她一起去格列斯玦海島慶祝答辯得優呢。
白懷玉手提裙擺走近,沒了樹蔭遮蔽的她暴露在日光裡。
宋暮阮甚至能清晰看見她多層遮瑕膏下的一顆痘,緊挨在鼻翼右側。
“孟青病了,你和我去看看他。”
“……”
宋暮阮垂眼,半合的眼簾裡,她的雪腕正被白懷玉的一隻手握住。
握得有些用力,她幾乎想象到眼前這位霸道小姐放開手後,她的手腕該是幾枚紅彤彤的長條指印。
“他患胃癌了。”
宋暮阮怔住。
唇角的嘲谑一瞬消弭,她擡眼瞧着眼前人的精緻臉蛋,試圖找出一絲玩笑後的破綻。
“與我無關。”
沒尋到任何蛛絲馬迹,宋暮阮直接拂開雪腕上的那隻手。
白懷玉受力腳下打了個趔趄,不知是裙擺太長還是怎的,她一下“摔”在了地上。
自幼交好,宋暮阮深知這是白大小姐得不到想要的人事物時扮演的碰瓷把戲,若是以往,她必定是不理會她的。
但今日不同,來來往往的幾雙眼睛已經盯住了她。
其中,不乏竊竊交耳的。
纖細眉端往中心一攏,宋暮阮把唇瓣抿得直直的,不見一丁點梅子色唇肉。
她伸手,去撈白懷玉的肩,冷聲說道:
“你起來。”
“不!”
白懷玉折疊雙膝,偌大的裙擺拱出小山形狀,她徑自把手臂交放在山尖尖,一雙浸着淚珠的眼睛朝上,如兩塊黑磁鐵死死盯着宋暮阮,認定了這場碰瓷。
宋暮阮:“?”
耍賴是吧。
“诶,學妹,需要合影嗎?”
從樹下路過的學妹轉頭看去。
一看是學校的兩位紅人,眼睛一亮。
“要要要!”
霎那,白懷玉從地上站了起來,轉身抹掉眼尾的淚光,還不忘拍拍裙擺上的灰。
堆砌出一個完美的笑容,她轉身。
……哪裡還有學妹的影子。
“宋暮阮你!”
她有些氣急敗壞,額頭也生出細密的薄汗。
宋暮阮咬唇笑了,笑聲是勝利的号角。
白懷玉萬年不變的耍賴把戲是玩不過她的,自小就玩不過。
她拍了拍手,撚掉指尖沾染到的白懷玉的甜膩香氣。
“看來白同學沒事了,那我走了。”
眼看宋暮阮要走,白懷玉摳着手心在原地憤憤地跺了跺腳。
“是他說他想見你的。”
“不要問我他有什麼話要對你說,無非就是忘不了你,喜歡你之類,你不去正合我意!”
“這三個月我日夜在床邊照顧他,是石頭做的心也該焐熱了,但他今早卻提出想見你,氣死我了!”
想到早上施孟青一邊咳嗽,一邊請她幫忙的脆弱模樣,白懷玉的兩眼頓時盈滿了淚花。
“等他出院,我就和這個蠢石木頭離婚。”
“離完婚,我就出國,再也不回有他的地方。”
她道出的最後兩句不帶怒氣,也不高昂。
落在宋暮阮耳裡細細的,細得滿腔委屈,細得像斷藕的絲,此刻宛若也快要繃斷了。
宋暮阮蓋下鬈長的睫毛。
窄尖窄尖的鵝蛋臉,沉默落映着縱橫交錯的淺灰葉片陰影。
她從來不知白懷玉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施孟青的,更不知白懷玉與施孟青結婚到底是出于喜歡還是争搶方面的因素更多一點。
日夜在床邊照顧——
這幾個字隻有裴阿姨病重時,她做過。
那是因為她愛父親所愛的人,然後才決定要好好愛這個給予她第二份溫暖的女人。
畢竟在宋家破産後,日夜托舉她的唯有二人——裴阿姨和哥哥。
時至今日,她也沒有愛上蕭硯丞。
隻是喜歡,特别地喜歡。
她決定過要試着去愛他,但身體卻很誠實,她無法完全包容他,就如她這顆心在明明白白寫着喜歡蕭硯丞的同時,仍是缺了個角的。
她不知道怎麼辦,她也曾在夜裡問過自己很多次。
或許她在這世界上最愛的是自己,也或許是她從一開始就知曉蔺家與宋家曾經是死對頭,在父親北上擴張房地産業時,不少與蔺氏針鋒相對,結下梁子。
最駭人聽聞的一次,還是十七年前,她雖然才五歲,但印象太深刻了。
向來處變不驚的父親,淩晨在後花園裡走來走去,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最後上了警車。
聽母親對朋友說父親這次競标成功,影響到另外一家公司融資上市的進程,算是切到了大動脈,那家公司的總裁失蹤了。
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想起着問管家,才知道是蔺氏。
那位總裁,正是蕭硯丞的父親蔺民琛。
所以去年九月,她領完證就後悔了,她害怕蕭硯丞是為了打擊折磨她才領的證。
但一天天,一月月,兩季度過去,她的生活沒有蔺家人打擾,也沒有任何人打擾,蕭硯丞就是無關的一滴水,在她那半年平靜如水的生活裡融合了,找不到半點蹤迹。
以至于,半年後與他重逢,她作天作地絲毫不帶怕的,畢竟沒人會喜歡死對頭家的女兒。
除非,那人瘋了。
“喂,宋暮阮你真不去?”
一道别扭的聲音打斷宋暮阮的思忖,她擡頭看去,白懷玉暈妝了,黑污污的睫毛膏鑲着眼睑一圈。
淚痕沖刷掉了鼻翼旁邊的遮瑕膏,紅痘也露出了真身。
有點醜。
她很少見到白懷玉這般落魄模樣。
宋暮阮心情好上幾分,當年施孟青背着白懷玉也去醫院看望過幾次裴阿姨,加之今天登機時間在晚上,她有足夠的時間看清這對夫婦玩弄的把戲,隻是得委屈她的先生自己回家了。
“行,我倒要看看施孟青會怎樣在他太太面前對我表達情意,到時候你可别哭。”
正說着,白懷玉雙手環胸瞪了她一眼。
她毫不示弱,也嗔了回去。
“你要是哭了,我就把你的施孟青搶走。”
“你敢!”
白懷玉在胸前交疊的小手掐住黑色細緞裙肩,兩個蠻橫的字音剛說出,紅唇上方的一對杏眼卻圓滾滾地掉出兩串晶瑩的淚。
宋暮阮淡淡移開了目光。
她沒什麼不敢的。
-
聖勍醫院。
住院部頂樓最裡間的VIP病房,房門緊閉,白懷玉不再引路,微微側開身,看着立在門口的少女。
“我就先不進去了。”
她的語氣活像一個臨陣脫逃的小烏龜。
“好。”
宋暮阮鬈翹的長睫毛垂阖下,點點黑光在半露的眸珠裡蕩漾了個來回,她才輕輕推開一絲門縫。
病房和當初裴阿姨的那間很相似。
也是狹長狹長的玄關,玄關兩側采用低飽和度的蘋果綠純色牆布,營造一種鎮靜撫慰病人的氛圍。
她一路朝前走着,身影斜映牆布,蘋果綠上淺淺蓋了一層浮動的稚瘦形單的灰。
及近玄關口,便一眼看見病床床尾。
施孟青似乎沒躺在床上,床尾的蘋果綠被褥疊得有棱有角,像一個方塊,一如她印象中的那樣井井有條。
她往前踱了幾步。
落地窗前,正立着一個藍白條紋病服男人,平擴的肩背一如那床尾的被褥。
看似棱角分明,實則含藏一顆婦人的綿心。
“施孟青。”
她輕輕喚了聲。
施孟青轉過身,似乎早已從玻璃窗面發現了她的身影,唇角的笑意明淨而溫儒,類似于歐式平行眼皮的長眸在觸及到她的眼睛之際,下眼睑的弧度更深了,延勾到眼尾,生出兩三絲不符年紀的淡淡紋路。
他似乎比上次更瘦了。
難怪自元旦後,她見他的臉一次比一次瘦,一次比一次幹枯。
她從未想過他會生這麼嚴重的病。
一如她也從未想過他當初會主動解除婚約。
“蕭太太,請坐。”
他客氣的話音打斷了宋暮阮的凝視,她辨清這個稱呼,微微一愣,旋即整理好表情,優雅坐于窗前的單人座沙發。
施孟青落座她的對面,拾起玻璃圓幾上的珍珠白保溫茶壺,為她斟道一杯白開水。
“抱歉,懷玉今天去學校前拿走了所有茶和咖啡,她剛剛——”他注視着她,把高透玻璃水杯輕輕放置她身前,“沒有為難你吧?”
宋暮阮并沒有看那充滿熱霧的水,合了合眼,她撂出幾個字音:
“你讓她喊我來做什麼?”
“如果不幸,這或許是我短暫人生最後一次見你了,除了對不起,我更想親口對你說一聲恭喜。”
沉吟了幾秒,施孟青的眸光微爍。
“恭喜你找到幸福,祝福你璀璨人生重拾光芒,也祝福你和硯丞哥健康長樂,白頭到老。”
宋暮阮敷衍地翹了翹梅子色唇瓣:“就這?”
她還以為會上演什麼後悔與原諒的倫理戲碼呢?
虧得白懷玉還不敢進房。
“好,收到了你的祝福,那我走了,你——”
她阖了阖烏黑眼睫,窄小唇縫終是說出後半句:
“積極配合治療,保重身體。”
話音落地,她沒等對面的男人再說什麼,便起身離開綿軟的米白沙發。
“對不起,”施孟青也連忙起身,“我代懷玉……”
宋暮阮投去一瞥,冷冷打斷他:“施孟青,這世界沒規定活人必須圓滿癌症患者的遺憾。”
“況且,她離開了你,仍是白家的千金,依然可以潇灑快樂。”
“隻要她不主動招惹,我隻會當她是我生命裡的一個悲歡過客。”
“如同,你一樣。”
施孟青身軀輕滞,或許是窗外樹蔭阻斷了日光,他的臉色越發的蒼白,獨屬于亞洲人的棕色眸珠晦暗無比,就像窗外錯落生長着青綠橢圓葉片的兩條斷枝。
“謝謝。”
他的聲音微乎其微。
“不用。”
宋暮阮自然垂落在身側的兩隻手動了動,她理順鼓囊泡泡裙擺的褶皺,下巴尖兒微擡,便走了出去。
“啪嗒——”
剛帶上門,白懷玉驚訝的聲音便入了耳。
“你們這麼快就談完了?”
或許是怕她真的搶走施孟青,白懷玉紅眼圈隐隐透着淚光,卻沒讓它掉落下來。
真是裡面那位的聚頭冤家。
“對啊,”宋暮阮收回打量的視線,主動惹了回嫌,“我讓他收拾收拾,晚上我來接他。”
“砰!”
電石火光之間,病房門忽然被白懷玉狠狠推開。
宋暮阮握住門把的小手吃疼地縮回,瞪了眼沖進去的背影,正要轉身,裡面炸出白懷玉恨恨的聲音——
“施孟青你傻瓜嗎?!”
“你是故意的吧?你想她恨你一輩子,記挂你一輩子是嗎?!”
“你為什麼不把你的日記給她?你是想把你這幾年的日記作為送給妻子的遺物惡心我嗎?”
“嗚嗚嗚,我白懷玉要什麼男人沒有,為什麼偏偏愛上了你?”
“為什麼你在四年前要寫‘生來就璀璨的宋家唯一的千金,我這種身心欠缺的殘次品配不上,與其婚後被她發現真相,不如與她主動解除婚約’?”
“你這個壞蛋,你知道我為什麼以前處處針對她嗎?就是因為你和她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自诩是聖母代理人,總想把感化的觸角伸到每一個受苦受難,心懷陰暗的人心裡!”
裡間傳來一陣抽噎。
接着,白懷玉嗓音減弱,話裡恨意通過這狹長狹長的玄關甬道,似乎也如水消弭了。
隻剩痛苦而堅忍的喃喃:
“可是施孟青你不知道,你越想感化我,越想朝夕監督我,甚至主動提前婚期,我就越讨厭她!因為我清楚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她……”
“可就因為如此,我卻更加心疼你,更加憐愛你。”
淡淡的靜默之後,白懷玉的喃喃轉為笃定——
“我不會同意離婚的。”
“我要你對我愧疚,我要你生是我白家的人,死也是白家的魂。”
“呵呵,我要你注定生死不就她!”
話到于此,宋暮阮無聲地笑了。
這才是她認識的白懷玉,隻要是她看上的,就必須囚锢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