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輝浸染的夜空下,奎木星居外緩緩升起代表着主人将閉關療傷的結界,檐下青銅獸首懸鈴在北風裡輕叩,匾額也被檐角銀色卦鏡映得半明半暗。
厲無渡負手立于石階前,腰間寒春映着昏黃風燈,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光影。
百裡忍冬早已因她剛才那句話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師尊受傷,當真是與我有關?可我、我是怎麼害的師尊?
他腦海裡一片混亂,各種忐忑的念頭撕扯着心頭,使愧疚變得更加愧疚。
然而,厲無渡接下來的話卻完全出乎了少年的意料。
隻見她眼尾凝着三分苦笑,搖頭道:“說來此事也是我咎由自取。”
“見忍冬在擂台上被密宗那下手狠辣的女弟子砍得遍體鱗傷,我有些不悅,便私下裡截住她,小小教訓了一番,卻不料竟在回程途中遭遇了魔修偷襲。”
“唉……”她長歎一聲,“人果然還是不能做不體面的事啊,你看,我這沒準就是因欺淩弱小,所以才遭了報應。”
雲逸風啞然,沒想到竟是這樣的“與他有關”,不過他也的确聽到了“溫瓊枝為徒一怒”的流言,本以為是無稽之談,可如今看來,這事竟然是真的。
一旁的百裡忍冬早已呆住了,雲逸風疑惑已解,自然也沒了再繼續留在這裡的必要。他微妙地看了眼這位被師尊溺愛到如此地步的劍宗少年天才,随後便很有眼色地行禮告退,回奎木星居内幫自家師尊療傷去了。
沒了外人在,百裡忍冬一邊跟着厲無渡往劍宗住處走,一邊結結巴巴地問道:“師尊……您,您為了我去……您為何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厲無渡嗤笑一聲,“為師也是一時沖動,那厲無渡到底是小輩,我恃強出手本就有失風度。難道還要上趕着告訴你,你師尊我做了此等上不得台面之事?”
百裡忍冬頓時被怼得不吭聲了,但他心裡還是難受——師尊受傷本就難受,知道了師尊受傷與自己有關,他就更難受了。
于是一回到他們師徒二人住的院子,少年就開始鞍前馬後地伺候厲無渡,恨不得茶端到師尊嘴邊,靈藥喂到師尊嘴裡,忙得像是個團團轉的陀螺。
厲無渡由着他這麼伺候了一會兒,後來也有些受不了了,索性叫住他坐在自己榻前,察看他從擂台上下來後傷勢有沒有好全。
百裡忍冬自然是乖乖任由她探查。
厲無渡昨夜給他的靈藥雖然加了料,但裡頭其餘的成分可都是正兒八經的上等療傷品,是以此時少年身體的确已無大礙,那些曾經血淋淋的皮外傷都已愈合成了淺淺的刀疤。
确定了他傷勢痊愈,厲無渡斟酌片刻,便将明天一早開放九重塔試煉的消息告訴了他。
“……明日一早,九重塔便會自動吸入在擂台賽中取得了資格的各派修士,屆時,所有人一入塔都會被壓制修為,回歸肉體凡胎,頂多隻能使些清潔生火的小法術,隻有登上下一層,修為才會恢複到原來的兩成。”
“依此類推,登上的層數越高,修為恢複得就越多,所以,怎麼在前兩層盡量刷掉那些修為層次高的對手,就是你要考慮的問題。”
百裡忍冬并未追問師尊是如何知道這些消息的,雖然按理來說從未進過九重塔的溫瓊枝不可能了解九重塔内的情況,但沒準就是因為師尊神通廣大、交友廣泛,所以才提前收到了這些情報呢?
他理所當然地給厲無渡找好了理由,随後開始認真地順着她的話思考戰略。
“師尊,您說的我明白了,可是,我該怎麼在前兩層擊敗他們呢?靠肉搏和劍術麼?”
誰料厲無渡卻搖了搖頭:“不,不是靠這個。”
百裡忍冬面露疑惑。
厲無渡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放心吧,以你的悟性和心境,肯定能淘汰不少人。”
“因為這第一層和第二層,隻考驗心性。”
……
玉兔隐匿,金烏東升。第二日一早,九重塔果然如厲無渡所言,在霞光破曉的瞬間突然開啟,将所有有資格進塔的修士都吸了進去。
厲無渡和百裡忍冬早有準備,師徒倆被傳送進塔後便迅速彙合,站在了塔底傳送點至正式進入第一層的入關大門前。
傳送點說是點,實則是一片極為寬闊的廣場,被吸入塔内的修士們此刻都站在這裡,靜待第一層試煉對他們開啟的那一刻。
四周漂浮着盞盞銅燈,幽火将百裡忍冬的影子投在斑駁地面上,厲無渡注意到少年握劍的指節已然發白。
她拍了拍他肩膀,剛想叫他放輕松,便聽見塔深處傳來洪鐘大呂之音,由遠至近蕩着回響。
“業海無涯苦作舟。”
幾個大字忽然憑空浮現,打斷了厲無渡即将出口的話,随後他們身邊的青銅燈盞猛然爆開火星,廣場地面上巨大的十八泥犁圖紋泛起異光,萬千嘈雜人聲自地底湧出。
百裡忍冬和厲無渡眼前一花,再亮起時,便已置身于各自的試煉幻境之中。
藥香伴着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飄來,紫檀雕花榻上,白發女子正掙紮着要取案頭湯藥。
百裡忍冬警惕地持劍望去,卻在看清榻上人面目時瞳孔驟縮——那面色枯槁之人,竟是師尊!
而此時,幻境内的溫瓊枝似乎也已察覺了他的到來。
"百裡忍冬……"溫瓊枝蒼白如骨爪般的手指擡起,陰森問道,“為師叫你去尋的靈藥呢?為何還不拿來?!你這個小畜生,我就知道你是個白眼狼,廢物!”
百裡忍冬心頭一緊,下意識握緊了劍後退一步,結果這一步卻好像是觸發了什麼機制,隻見那前一秒還油盡燈枯似的女人竟從榻上爬了起來,周身靈力湧動,執起寒春劍狠狠鞭笞而來。
熟悉的劍意直沖胸口,伴随着“溫瓊枝”的冷笑:“不聽話的逆徒……為師該教導教導你,好好地,教導你!”
這一幕堪稱童年陰影,百裡忍冬被幻境影響了心志,在這可怕的舊日再現裡渾身冰涼。
為什麼?為什麼師尊要打我?
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嗎?五萬劍未練完?還是未能完成師尊交代的任務?
哦,對了,師尊方才說要靈藥……自己未能給師尊尋來靈藥,她剛中了魔毒,肯定很痛苦,都是我的錯……
——等一下,魔毒?
入塔前的新鮮記憶碎片閃回而過,恍若一道撕開夜幕的閃電,直接打破了百裡忍冬腦海中的混沌。
對啊,師尊……不是已經破道重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