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丁亦森接手了照顧江亦帆的各項事宜後,其他人幾乎都沒了近他身的機會。
不管是洗澡吃藥,還是換衣如廁,都由丁亦森來幫他弄。
江亦帆并沒有什麼反抗的餘地,他已經是個廢人了,再怎麼不樂意,也隻能由着他擺弄。
即使丁亦森是出于好心。
可他并不想要這份好心。
他不需要丁亦森的同情與憐憫,不需要他的幫助。
他厭惡這樣動彈不得的自己。他已經足夠晦暗了,何必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他面前。
丁亦森的完美,越發襯托他的不堪。
曾經他是他的光,把他陰暗的世界照得溫暖又亮堂。可後來這束光不再照耀他了。
他在黑暗裡待了三年,早就不知道把心房敞開在别人面前是個什麼感覺了。丁亦森依然在發光發亮,但他再也照不進他心裡,再也暖不了他胸膛裡的任何一處土地。
相形見绌。
曾經的江亦帆,即使落魄,也依然要維持着那一份高貴與優雅。那是他的僞裝,也是他的保護層。他是驕傲的江亦帆,他覺得隻有那樣的他才能跟丁亦森相配。
彼時他還能有與丁亦森相伴的勇氣與自信,可現在,那些支撐着他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有時候他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再看看丁亦森俊美如同古希臘神袛的面龐,心裡會忍不住浮現各種各樣惡毒的念頭。你看,自己是多麼的醜陋,簡直難看至極。
他蜷縮在輪椅上,像一條被抽去脊骨的可憐蟲。動不得,走不了。
他引以為傲的容貌,儀态,全都離他而去。
他配不上丁亦森。
自卑感将他籠罩其中,仿佛一隻無形的腳,把他往那本就遍布腐朽氣息的泥沼裡又踩了一腳,直到他再也爬不起來。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站得起來。
即使那病能治好,他也再也沒有跟丁亦森一起并肩行走的能力。
當初的那一場刑罰,幾乎打斷了他全身的骨頭,也傷到了他的脊椎。他一輩子都得與輪椅為伴,他一輩子都得被人拖來抱去,像個廢物一樣。
何況這病根本無藥可救,隻能控制,拖延,像在一塊肉上灑滿防腐劑,就算能拖延再久,最後還是會腐爛。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隻手已經動不得了。
以前他能用這隻手熟練地拿槍,握刀,現在他連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
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思,江亦帆想。
盡管不願承認,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之所以他能苟延殘喘活到今日,也不過是為了再看丁亦森一眼而已。
他不接受那樣的分手,不接受那樣的分别。
隻因為他無意間犯的那一場錯誤,隻因為他無意制造卻間接導緻的丁奉毅的死亡——而丁奉毅沒有死,錯誤也沒有鑄成,他還是因此失去了他的一切。
他獲得的愛情,他的能力,他健康的身體,他的驕傲。
這樣的他,連他自己都看不起,他不知道丁亦森是怎麼能忍受得了的。他總會有那種充滿愛意的眼神看着他,細心盡責地做好每一件事,不管是給他擦拭口水,還是幫他清洗因為失禁而變得髒污不堪的床單,他都從無怨言。
像在贖罪,又像在請求原諒,更像是竭力彌補這三年不在他身邊陪伴他的錯誤。
盡管丁亦森猜不到江亦帆在想什麼,可他卻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情緒很低沉。
他以為他是因為即将離開故土而有些不高興,可他有時候看着江亦帆的反應,又不像那麼回事。
他想讓江亦帆開心起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開心起來。
他像是一個失了水分的蘋果,皺皺巴巴,毫無生氣。
去米國的前一天,外面下了大雨。
丁亦森給他倒了洗臉盆裡的水,再回到房間時,發現他在發抖。
他躺在床上,面色慘白,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屋外雷聲轟鳴,雨水狂瀉。
斷過的骨頭在江亦帆身體裡造反,疼痛一波一波地傳來,折磨得他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丁亦森察覺到不對,喊來醫生給他治療。
止痛劑打下去,然而根本隻是杯水車薪。
他還是痛,痛得昏過去,又反複醒過來。
他發了一身的汗,蜷縮着,顫抖着,可憐又無助。
丁亦森恨不得代他受過。
他握緊江亦帆的手,像小時候他生病時那樣,湊到他耳邊細細碎碎地說話,抱着他,試圖分擔他的痛苦。
直折騰到半夜,江亦帆才又痛又累地陷入沉睡。
丁亦森卻還要強打精神下床來,給他準備好熱水擦洗身體。
在浴室裡,丁亦森一邊給他接熱水,一邊望着水面,從喉嚨裡發出野獸般低沉的嘶吼。
如果他那時候沒有離開,是不是江亦帆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他捂住臉,決堤的淚水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在江亦帆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沒有陪在他身邊。
他讓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等了那麼久,如果他再晚來一兩年,是不是,就再也沒有辦法跟他相見。
以前他覺得傷心斷腸不過是詩人的誇張寫法,可到了這時,他終于深切的體會到了斷腸般的痛楚。
他擦幹眼淚,兌進冷水,直到水溫不燙也不涼,才關掉了水龍頭。
他端着盆,回到房間裡,把水盆放到地上,掀開被子,把江亦帆身上的衣服褲子脫掉。
那枯瘦的身體,再看多少遍他都無法習慣。
他想起以前他健康的身體,想起他雖然有些蒼白卻細膩的皮膚,想起午夜裡他們每一次肢體的糾纏,和難以抑制的喘息。
他懷念着往日的過往,像孤苦的旅人咀嚼着草根。
他擰幹毛巾,給江亦帆擦拭身體。
那單薄的血肉裹在骨架上,仿佛一用力就會弄破。
丁亦森将江亦帆的額前的頭發扒拉到腦後,低下頭親吻他的眼角眉梢,親吻他的眉心,親吻他的鼻梁與臉頰,親吻他的唇。他的動作溫柔而愛憐,像在吻一片輕柔的羽毛,似乎是怕自己會驚擾了他的夢。
他難以想象失去江亦帆的日子,光是想一想,便扯得他心肝都一齊痛起來。
他想,他怎麼不可能不愛他呢。
他身體的每一寸,都傾訴着對江亦帆的愛意。這份愛摻雜着内疚,混合着憐惜,錐心刺骨,卻又讓他欲罷不能。
他又一次有了與他相守一生的想法,他想陪着江亦帆一起變老,直到兩個人老得再也走不動,相互看着對方,張着牙齒都已經掉光的嘴傻笑。
可他的一輩子還有那麼長,江亦帆卻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