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到了該離别的時候,灞橋青柳看慣此景,依舊多情地吹起無邊小雨,裝作離人淚。
城外長亭,煙塵古道。
李謀牽着馬,對他們說:“千裡送君終有一别,就到這裡了,你們回去吧。”
少年的臉在晨露中清新而明媚,眼皮卻帶着一點早起的惺忪,或是因為離行前夜的輾轉難眠。
他終究是寫信去問了韓王自己的親事,那些許的期盼,焦灼,疑惑,原來隻是一場烏龍。他說不出所以然,卻拒絕了父母的安排。在一切正式開始前,他不要貿然再進入另一段輕煙軟紅裡。出乎意料的,韓王同意了李謀的要求,以“四海未歸,何以家為”給他開脫。
他也自我開解,但是終究難忘那驚鴻一瞥,頗有種南柯夢醒的怅然。
看出他笑容背後的郁色,崔如意在馬車上微微一笑:“表哥,姻緣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必介懷于心。”
李謀面上一凝,轉而又揶揄道:“這話與你兄長說也對,阿行都還沒成婚,我更不急。”
崔行懶懶一笑,并不計較,隻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李謀哈哈一笑,轉身要走,口中跟着念了兩遍高仲武的詩,炎炎夏日竟然感受到一股邊塞的冷冽蒼茫之氣,蓦地開口道:“那個李訓其實我看着面善,有幾分像良武侯。”
崔如意聽着這名字耳熟,問道:“良武侯是誰?”
崔行解惑道:“謝恪之,出身陳郡謝家,正是鄭國公主的大伯,已過世十餘年。”
崔如意聞言同崔行對視一眼。
崔行又問道:“陳恪之為國捐軀時,你不過才五六歲,如何能記得他的模樣?”
李謀道:“當年良武侯領兵至宣武伐田紹,阿耶曾親自在城外迎接,我跟着兄長一同站在前列,那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樣如虎如獅,氣吞山河的軍隊,金甲一開,萬夫莫敵,自然記憶深刻。”
那是韓王最艱難的時刻,彼時朝廷動蕩,自顧不暇,魏博趁機再次起兵,途徑宣武,韓王隻是節度觀察使,手上兵力有限,還被征調走了一半。拼死抵抗三月,最終退守汴州。
眼看就要水斷糧絕,城中四起流言,說要效仿當年張巡舊事,婦孺皆恐懼不安,閉門不出,餓死家中者與日俱增,最後還是韓王出面将那些居心不良蠢蠢欲動的傳謠者抓出來斬首示衆,安撫民心。
好在事情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在信使将求助信帶出去的半個月後,陳郡的謝恪之帶着他的一千親衛趕來了。
雖然隻是一千人,但是這些親兵個個以一當十,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魏博牙兵的強悍驕橫世人皆知,以往朝廷派去的節度使稍不順意便被他們暴起斬殺。然而這支兩萬人的兇悍之師卻被謝恪之的一千親衛按着打,一夜退了幾百裡。
韓王曾私下對他和兄長李誨說謝恪之是萬中無一的将才,神勇無雙,可惜天妒英才,謝氏一門忠烈男子,竟無一人可善終。
謝恪之三十六歲出征吐蕃,于馬上吐血而死。
因為這一段特殊的曆史,君王與文人皆汗顔,最終令他這一生英名未成,史書無載。
然而還是有李謀這樣的人記得,他便是以謝恪之為精神楷模從軍入伍的。
李謀說完,察覺兩人神色不對,不知其中關竅,隻是心裡一懸,依舊補充道:“良武侯雖然英姿過人,見之難忘,但是你說得也對,畢竟斯人已去多年,音容笑貌記錯了也未可知,隻當我是随口一提吧。”
他提劍上馬,向二人抱拳道:“告辭!”
崔行和崔如意也如此回禮:“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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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謀走後,鬧了月餘的崔宅又重歸平靜。崔行外出遊學,崔如意則整日呆在華陽觀中修行。崔稹正覺寂寞時,薛氏便将兩個孩子帶去,日子過得倒也不乏味。
這天崔如意将中元節的齋戒活動詳情上報給玄真道人,她雖然不是頭一次做這種籌劃,但是長安有諸多道觀,若是真要講起法事規模,卻有林林種種的事項需要注意。厘清這些工作,她的習慣又是得抽絲剝繭,從中尋找規律,好在人聰明,隻是開頭慢了點,後面上手得飛快。
玄真道人聽了她的彙報也很是滿意,這位孤高清冷的長公主難得誇人,說她做事綱舉目張,條分縷析,若為男子定大有可為,便繼續讓她主持這次齋活。
崔如意寫完擱筆,一邊捶腰一邊站起來。司棋早已睡着,坐在牆角抱着劍,頭一點一點的。崔如意也不驚動她,想起小茶房還有一餅蒙山茶,她雖然不愛喝茶,日常隻喝白水,按一些人的說法就是全無士族風範,但是想來今夜注定無眠,不若用茶提神,于是手執一盞微弱的燭火走到門口。
推開門,一個孤零零的黑影在廊庑之下。
她不禁望了一眼外頭的天空,夜色沉沉,唯有寥寥幾點星子在枝頭,大雨将至,連閃爍也黯淡。
李訓不知在這裡等了多久,衣襟上沾了一層薄薄的露水。
他有點踟蹰,其實也覺得自己有些莫名,但還是走到了這裡,等着她出來。
他不敢敲門。
崔如意下了台階,将燭光擡高,“你這又是怎麼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