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訓怔怔看着她,睫毛影子長得像蝴蝶翅膀,翳下幽亮的眼睛,半晌,才說:“沒事。嘶。”
臉上的傷口猝不及防被她一按。
崔如意迤迤然縮回手,轉身道:“沒事就回你自己家去。”
李訓忙說:“你說過我可以來找你的。”
崔如意哦了一聲,語氣淡淡:“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李訓看見她臉上眉如彎月,唇如花瓣微微翹起,才知她是在逗自己玩,一下子又将心放回了肚子裡,整個人眉眼都和順了不少。
跟在崔如意身後進了屋内,崔如意找出藥膏讓他自行塗抹,自己則坐在一邊給爐子起火。
比起别人服侍,她更喜歡自己動手,歸根結底其實是因為崔如意自信能将所有事做好,别人無法替代。
譬如她雖不喜歡整日打算盤,但是玄真道人将事務交給了她,那麼即便觀内多的是會算賬的人,她還是要親自一一校驗過。又譬如說她明明不喜飲茶,偏愛白丁粗人才喝的白水,但是如果真要喝茶了,她也會覺得隻有自己煎的茶才能喝。
因這習慣,她注意到李訓照着銅花鏡還将藥膏塗成那樣時,手指立馬癢癢的。
因這一頭白發太過紮眼,人們常常忽略了李訓的這張臉其實生得很好看。長眉秀目,頰如桃花,隻是他年紀尚小,如今看起來還有點女兒像。
相傳謝恪之就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面容白皙柔美,濯濯如春月柳,肅肅如松下風。不知道李訓再過幾年會是什麼模樣。
……大約不會再是現在這個鼻青臉腫的樣子。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看得李訓思緒萬千。她的手指涼涼的,帶着一點粗砺,那是常年習射留下的繭,滑過皮膚的時候勾起難耐的癢,又暗自忍受,渴望再多一點。
當崔如意注意到時,那一雙琥珀碎金般的眼睛極為明亮,已灼灼地盯了她許久。
若是尋常女子,此時怕是早已紅着臉退開了,崔如意卻隻歪了歪頭,撩開他額前的碎發,湊近查看:“怎麼了,哪裡還有傷口嗎?”
紅泥小爐火燒得正旺,水汽蒸騰,頂撞白瓷茶蓋,碰壁當啷響。
咫尺之間,呼吸可聞。李訓眼簾微垂,偏過頭,清咳一聲,道:“沒有了。”
“好。”崔如意放下膏藥,用紗布仔細擦了擦手,轉身把爐火封上,将煮沸的茶湯舀進碗裡。
“你喝茶喜歡加什麼,鹽?”
茶聖寫著《茶經》以來,時人從湯活改為煎茶,調料也從蔥姜變為鹽花。
李訓嗯了一聲,補充道:“都可以。”
崔如意便給他盛了一碗清亮的茶湯,笑吟吟地看他喝了。
“如何?”
李訓差點被燙到舌頭,茶味還沒入腦,便已經回答:“很好。”
見崔如意還在不錯眼地看着他,又道:“極好。”
她這才撲哧一笑,搖搖頭,說:“我都沒放鹽進去。”
李訓面如火燒,下意識嘴硬道:“正是因為不放鹽才茶味醇正,茶香濃厚,我原也不喜鹹味的茶湯。”
忽然天地驟亮,窗外傳來了一聲巨響,霎時間雷雨大作,李訓多心地瞄了崔如意一眼,怕她嘴裡冒出一句“可見是老天也看不過你說謊故而打雷示警”之類的話,但是崔如意卻隻站起來,推開半扇軒窗,任由外面吹進清涼的風雨。
她轉頭,一縷烏黑的濕發被吹粘在了頸邊,白玉般的臉在溫暖的燈下帶着皎潔柔潤的光,說:“既然不愛喝鹹的,那你以後便多喝一些酪漿,以後每天送去的酪漿我都會讓人監督你喝完,怎麼樣?”
酪漿其實就是一種牛乳飲品,自三百年前胡漢雜居以來,各種飲食習慣相互傳播,如今長安城中随處可見賣酪漿的店,價格便宜,深受平民喜愛。但是貴族,尤其是一些河北貴族推崇茶道,十分鄙夷這些胡人用品。
崔如意并沒有這樣的想法,而且她走南闖北多年,早就注意到了地域人口的差異性,北方人,尤其是遊牧民族,大多以肉為主食,喝的也是乳汁,即便個頭不高,也容易長得膘肥體壯,對于李訓來說正合适。
少年聽完她的話,眨了眨眼,明白了她的用意,卻不知說些什麼。除了王府裡的範叟和安大娘,哪裡曾有人這樣關照過他?
他默了一會兒,終于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好?我……并沒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崔如意的表情像是等待已久,啟唇微笑道:“自然是為了你本人啊,李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