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如意連着一兩個月在華陽觀裡住,清晨做完早課便開始寫法會章程,下午陪着李訓練箭。家中無事一般不回,但是想起來的時候就讓司棋代她傳答有無。
這天午後,司棋剛從崔宅回來,手裡捧着一個描金牡丹紋檀木匣子,看見院中的兩人頓了頓,想先将匣子送回崔如意的房間。
崔如意陪李訓練了半天,瞧見司棋的身影,眼尖地注意到她手上的東西,便叫住她:“那是什麼,拿來與我看看。”
司棋回頭,默默将匣子打開。
原來是一條血紅羅裙,外層還用輕軟透明的銀色單絲繡制了一團團的花紋,樣式精美,一看就知出自名家之手。
一張粉色花箋信紙放在上面,寫着“何以答歡忻,纨素三條裙”。
崔如意将匣蓋一扣,“你帶這個過來做什麼?”
司棋心說我也不想啊,但這是郎君的吩咐,于是将崔稹的話轉述了出來:“郎君說,娘子若是不願,他自會去拒絕。隻是韋家五郎幾次上門,誠意拳拳,郎君不便冷言相待,是以讓我将這份禮物帶來給娘子過目。”
李訓遠遠地晃了一眼匣子裡的朱紅,目光一冷。
他自然知道韋五郎是什麼狂蜂浪蝶,不過是在七夕節前見了崔如意一面,便被勾了三魂六魄,跟家裡央着求娶佳人。太妃是不願插手這件事的,但是韋五是韋驸馬的幼子,最受全家寵愛,陽城公主便厚着臉皮去找自己母親。看在太妃的面子上,崔稹勉強接待了幾次韋家的人。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首《如意娘》是天澤皇後出家為尼時給聖宗寫的情詩,韋五送這條石榴裙給崔如意,其心昭昭。男女間贈送钗環帕墜之物傳達暧昧情事,崔稹應該并不知道匣子裡裝的是這個,不然也不會讓人轉送過來,平白輕薄了自己女兒。
他擡眼去看崔如意,卻見她雖還笑着,面上已經覆了一層薄冰。她原本就生得一張冰雪芙蓉面,這下看着更冷淡不可及。
“退回去,讓阿耶對外說,我依舊人在方外,不曾考慮婚嫁。”她語氣克制,若不是旁觀了這一切,誰也聽不出她生氣。
司棋極有眼力見地點頭應是,輕巧迅速地退下了。
崔如意斂眉,接過廊庑下飄落一片枯黃樹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意漸濃,草木蕭蕭,落日長影,憑欄而立。
春花秋月又一年,想起去年此時自己在做的事,對比現在,崔如意心中徒然生出許多感慨。她不喜歡這種被人觊觎的感覺,但是女子到了婚嫁年紀,這樣的事又似乎很正常。
李訓仿佛有所感應,仰頭一看,一群大雁飛過頭頂。
天空遼闊,人卻困于一院一隅。
他朝着那行雁影的方向擡手挽弓,這把角弓是崔如意特意為他定做的,弓背用了上好的山茱萸木,弓臂内側為水牛角,再用壯年公鹿的跟腱黏在弓臂外側作弦線,是一把難得的好弓。李訓初學射藝,原本是該從稍弓用起,但是他拉了幾下,就把那隻脆弱的弓拉斷了,崔如意這才換了把結實的角弓給他。
崔如意注意到他的動作,說道:“這張弓雖然經得住你拉,但是射程也不過百步而已,如何射得到那些鳥兒?”
李訓像沒聽到一樣,依舊維持着瞄準的姿勢,重心壓在左腳,右腳橫放,直腰而立,肩背用力,飒飒英姿。然而那群大雁已經要飛過天際,如同心裡将盡未盡的言語,正一點點無聲消匿,他忽然手臂一挪,另一隻手五指松開,隻看到弓弦在微微呻吟,箭杆裹挾着勁風已經貫穿了牆角靶子的中心,那稻草靶子都被震得偏了偏。
他回頭,嘴角上提,開心道:“師父,此箭可喚作剡注嗎?”
琥珀般雙眼中水波潋滟,滿含期待。
崔如意笑了一聲,欲不應他,還是開口道:“箭頭高了點。”頓了頓,又說:“用力太過了。”
她徑直走下台階,從李訓手中拿起角弓,嘴唇微抿,衣袖風動,箭矢從弦上彈出,看在他眼裡,分明去得極快,卻又十分清晰,仿佛水流從上而下澆注般靜止了。“铮”——靶子也震了一震,往另一個方向歪了去,恰好扶正了原來的位置。
她臉上仿佛有了點宣洩後放松的神情,李訓眼神一柔,聲音也在嗓子裡熨了熨。
“如……師父,你會去今年的秋狝嗎?”
崔如意看了他一樣,“這是自然。”
新吐蕃贊普尼達剛剛上任,被他的嫂子梅朵卓瑪聯合僧人發動政變險些喪命,吐蕃的版圖也在這次内亂的餘震下受到影響,原本暧昧的邊境界線立即被地方節度使插旗。尼達于是在河北之亂十餘年後,再次讓吐蕃向中原王朝俯首稱臣,以圖換得外界安穩,好先攘除内部禍患。
八月十二日,是李穆的五十大壽,吐蕃剛遣人入朝說會向上朝進貢五千匹良馬,将在聖人壽辰前送抵長安。皇帝大喜,早早宣布今年将在骊川舉行為期三天的秋狝大會,一直到中秋節為止。
如太宗所言,“大丈夫在世,樂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給人足,一樂也;草淺獸肥,以禮畋狩,弓不虛發,箭不妄中,二樂也;六合大同,萬方鹹慶,張樂高宴,上下歡洽,三樂也。”屆時會有狩獵、馬球和詩詞比賽,可以說是近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盛事,人人翹首以盼。
李訓聞言沉默不語,崔如意便問:“你又不去嗎?”
“你希望我去嗎?”他垂眸凝視着她,聲調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