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聲音甚為耳熟,原來一個是坐她對面的盧令史,另一個則是今天遞給她公文的曾曆生。
盧令史道:“什麼邺侯弟子,修行這麼多年,也沒見有幾多本事,一想到又是一個依靠祖蔭就能同你我平起平坐的世家子,還是個無知女人,簡直是不堪忍受!”
曾曆生附和:“賢兄說得極是,我等寒窗苦讀數十年才進得了欽天監,到頭來卻還不及人家動動嘴皮子,一句話就從一個民間坤道直升七品。”
“哼。”盧令史一提起這事便一肚子窩火,“想我盧不平二十五歲便明算科第一出仕,卻隻能當個下九品的算數博士。這六年來,好不容易升到令史,也隻是區區七品,還要被這樣羞辱。”
曾曆生連聲感歎,盧令史情緒平複後,也寬言安慰他:“賢弟也不必就此氣餒,我冷眼瞧着,那女子在欽天監也不過是挂個名,要不了多久就換個地方了。屆時這令史的位置,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曾曆生道:“不敢不敢,賢兄高看我了。”卻又話鋒一轉,語含暧昧:“但,賢兄慧眼,愚弟也瞧着那崔令史面若桃花,想必有入住後宮之心。”
盧令史“嗤”了一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我隻盼着這一日早些到來,免得她繼續在欽天監禍害。天文曆法,陰陽蔔算,這些豈是女人配染指的?”
崔如意彎腰拾起腳邊一顆石子,指尖輕彈,石子劃出一道弧線,斜斜掠過潭面,激起兩道巨大的漣漪,水聲清脆,宛若銀瓶乍破。
那兩人一驚,頓時止住了嘴,急匆匆一陣雜亂腳步聲後,恢複了甯靜。
崔如意看着那被石子擾亂的水面。滿園紅煙綠意被碎裂的波紋揉作一團,藍天白雲流轉其中,層層疊疊,映出流光溢彩的景象,煞是好看,便不免一笑。
楊柳依依,垂影入水,嬌花臨波,搖曳生姿。
等潭面再次恢複平靜,她才看到水鏡中映出另一張面孔,正笑吟吟地瞧着她的倒影。
李訓俯身拾起一顆石子,對她說:“方才那一手有失水準,要不要再來一次?”
崔如意笑意一收,驚訝地打量着他這一身朱袍銀甲。陽光透過柳梢灑下斑駁光影,那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輝,腰間的獸頭紋飾雕刻精緻,更是氣勢不凡,虎虎生威。
她想起日前同他說自己要入宮了,以後隻能休沐的日子教他箭術,他還很是失落委屈。結果一轉身,這人又換了個飛龍軍的新身份出現在自己眼前,還一副得意的樣子,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李訓見她雙眼噴火似的瞪着他,竟覺得十分受用,本來還想掩飾,卻無論如何也憋不住心中的歡喜,隻熨了熨嗓子,柔聲說:“我進飛龍軍,全憑你教我的本事,師父不為我高興嗎?”
飛龍軍向來注重騎射,隻有拔尖的皇室宗親才能進,是除了神策軍之外,最靠近皇權的禁軍。
崔如意原本想着如果李訓一直像之前那樣,雖然無權無勢,但她總能護住他,平安度日,也不算辜負師父的囑托。但是他偏偏入了宮,踏入這權力的角鬥場。
是否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她會見證他攪弄風雲,争奪原本應屬于他的位置嗎?
師父隐下李訓,定是要救他性命的。
而她又該怎麼做呢?她看到他的眉目飛揚,更知道他的苦心孤詣,也說不出讓他放棄的話來。
這一時的不忍,在融融春光裡,隻化作一句。
“你無虞,我便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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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棋從皇宮回崔府辦事,出門時被老司阍攔了一下,說有個小娘子等了她許久,希望她去見一見,言語中似有諸多不忍。
司棋向來情緣淡薄,除了崔如意,沒幾個人能跟她說上三句話。
因此聽司阍說起有人特意找她,心裡難免詫異。
而那等她的小娘子終于見到她,聲音歡喜地喊她:“恩公!”
司棋一扭頭,原來是蓮心。幾月不見,她看起來更加瘦弱憔悴,但是一看到司棋,面上又煥發出光彩來。
“蓮心娘子,你找我有何事?”司棋走近。
蓮心眼睜睜見她湊過來,嘴唇動了動,忽又一笑,“恩公,奴要随叔父一家離開長安了,這一去,怕是此生再也不見了,因此臨走前想再來拜謝一回。”
她提着一個籃子,掀開蓋在上面的幹淨粗布,裡面整整齊齊放着一雙靴子、繡帕與荷包,針腳細密,花樣别緻。
蓮心紅着臉,有些羞赧,說:“恩公知道奴叔父家情況,奴也不打腫臉充胖子了。實在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謝禮,便想到奴的手藝還算能看,望恩公莫要嫌棄。”
司棋一看,這些繡物所用全是她當時按崔如意的意思送去的布帛料子,又見蓮心身上這一身衣裙顯然是舊年做的,便不太想收,謝絕道:
“舉手之勞而已,不必如此介懷。”她又不免好奇:“隻是我記得娘子好不容易來到長安,叔父又是在朝做官,領受奉祿之人,如今為何還要離開長安,之後又去往何處呢?”
蓮心聞言面色一苦,咬唇道:“叔父去年年中便受牽連落了職,早就是一介布衣。這半年多來,全靠奴和嬸娘賣豆腐維持家用,勉強到今日,已經是過不下去了。”
她點到為止,不想讓自己太難堪。
“嬸娘家中還有弟兄,已經去信說好了,再過兩日,叔父便舉家搬到青州去。”
司棋不料還有這樣的原因,便更加不能收謝禮了,“這些物什,娘子比我更緊缺,還是留着自己用吧。”
蓮心擰眉,“奴的心意雖不值錢,但請恩公不要推辭!”
見她仿佛要哭,司棋迫不得已,“那好,我收下了。多謝娘子。”
蓮心這才笑出來。
禮送完了,該走了。
她期期艾艾,又有些垂頭喪氣,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那奴就回……”
“蓮心娘子,”司棋提着籃子,身姿挺拔,她比蓮心高半個頭,和她對視時卻并不俯視,“我有個疑問,希望你解答。”
蓮心驚訝地一擡眉,“恩公請問。”
司棋眉頭微皺,目光澄澈:“你為何總是自稱為奴呢?”
蓮心一呆,憶起許多往事,“因為,奴……從前在家的時候,被送去豪紳家中學藝,其實就是賣身……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
司棋道:“那你們逃出來的時候,可有帶着賣身契?”
蓮心搖頭:“顧不上這許多,那時候胡賊燒殺搶掠的,到處一片狼藉,隻管逃命去了。”
她似乎想到什麼,一擡頭,正好對上司棋的目光。
司棋冷淡的面龐似乎被和風拂出有一點笑意。
“既然賣身契不複存在,以後你也不必再自稱為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