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眼眸罕見地動了動,掩飾般低頭飲茶:“娘子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挽月周身圍繞着的一絲哀傷此刻已蕩然無存,她湊到江流耳邊,輕聲道:“像姑娘這樣的女子,身邊不乏仰慕之人,可我看你年少老成,倒像是心裡裝着人的。”
江流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随即淡然道:“心悅之人,或許有過,但都是鏡花水月,不值得一提。”
“既是虛幻,為何又難以忘懷?”
江流捏着茶盞的手停在半空,過了許久,她才緩緩道:“人心難測,世事無常。”她自顧自地翻了篇,很快便又換上那副笑盈盈地模樣:“今日前來實在是匆忙,本不該打擾娘子清閑,隻是難得有這樣暢快的對話,像是久别的老朋友。”
“是啊。”挽月撤了茶盞。房間内燭火搖曳,映出二人清麗的側影,琴聲已歇,桌上的酒壺溫着,散發出淡淡的酒香。
挽月抿唇輕笑:“我今日自知話有些多,還望姑娘見諒。我總覺得與你相識不像初見,倒像是故知重逢。”
江流目光微動,手貼着溫熱的酒壺竟也略帶感慨:“一盞清茶、一曲琴音,竟能忘卻世間紛擾。”
挽月眼中透出一絲柔意:“我在這紅袖館中接待過無數客人,卻從未有過這般随意自在地交談過,流江姑娘,我當真是等了你好久。若真是故人重逢,該飲一杯才是。”
江流舉起酒杯,與她輕輕一碰:“人如故,心難逢。能與娘子這般對飲實屬難得。”
……
兩人在閣中對飲,門外的木乙卻已等得焦頭爛額。原因無他,來來往往的姐兒見他年輕帥氣,路過時均要調戲一番。木乙臉紅耳熱,此時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總算見着江流走出來,他連忙上前,卻聞到一絲淡淡的酒味:“姑娘喝酒了……”
“小酌一杯……兩杯而已。”江流怔怔看着他:“木乙,我見你機靈,以後甩了你家王爺,跟着我可好。”
“王爺的就是姑娘的。”木乙連忙道。
“你嫌我月俸給的少?”江流湊到他面前,微眯着眼道。
“怎麼會怎麼會……”木乙連連擺手:“姑娘大氣,京城中無人不知。”
“以後你跟了我,就能叫金乙啦。”江流仿佛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說着話,下了樓。
紅燈籠在風中搖曳,映得酒客面龐朦胧不清。一樓舞台上,舞姬身姿婀娜,随着琴聲正在翩然起舞。長袖如水、裙裾翻飛,宛如朵朵盛開在夜色裡的花。
江流找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坐下,出神地望着舞台。
“美人如花,奈何流水無情。”她輕聲呢喃,帶着幾分諷刺:“此番虧得是流水無情啊……”
耳邊的琴聲愈發飄渺,眼前隻剩下翻飛的裙擺。想當初,在宮宴上,她也曾這樣舞過。她舞得驚心動魄,步步生蓮,揮袖如雲,可那舞中藏的全是算計與殺意。
沒有情,沒有醉,隻剩下精心密謀的計劃——将瑞王置于死地的計劃。
如今想來倒也有幾分可笑,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所謂踏出第一步便沒有回頭路,便是此番情景吧。
眼下她要弄清楚何千盛的用意。他三番五次彈劾姚平川,目的絕不止撤官那麼簡單。倘若真有一天姚平川赴死,她必須要趕在李靜遙被送去北疆之前尋到解決辦法。
至于李承允……
李承允,李承允……
腦海裡都是那張揮之不去的臉。江流深知李承允帶她不薄,但眼下的情景别無選擇,她或是死,或是變成廢棋後再死,李承允一日活在這世上,她一日就不得安生。
倘若李承允死了,她又要變成李靜遙眼中的罪人……
爛賬!爛賬!
江流痛苦地倚在身後的墊子上。
世間萬物有解,唯獨人心,解不得,理不得,猜不得。亂成一團。
無妨,無妨。她安慰自己:我有一百種方法能瞞住端甯。
但她沒有一種方法能讓自己和李承允都活。
思緒被舞台上謝幕的舞姬打散,燈光暗下來,江流輕歎一聲,舉杯飲盡。出神之間,她擡起頭,視線穿過人群與樓閣,落在二樓的回廊上。
那裡,一人靜靜地伫立在原地。
玄衣肅然,眉目冷峻。仿佛從身後的陰影中走來,又仿佛已在那裡站了許久。那人手中端着一杯酒,此時此刻正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江流一怔,随即揉了揉眼睛。
李承允一雙眼睛漆黑如墨,在昏暗的燈光下映不出半分亮光,像是無聲的深淵。
江流心頭微震,恍惚間竟覺得眼下皆是一場夢。
若真是夢,此番她定不要再踏入瑞王府半步。
兩人沉默對視許久,光影搖曳,李承允不曾移開目光。江流渾身輕飄飄的,她想:那日宮宴上,他也是這樣看着我的嗎?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樓内卻仍然燈影交措。笑聲與杯盞碰撞聲此起彼伏。所有不為人知的心思都藏在在喧鬧嘈雜的環境中。
李承允舉起酒杯,似是與她遙遙一敬,他目光沉靜而深邃,恍惚間又如一把利刃,将其心底雜亂的思緒劈開,掃得一幹二淨。
很多東西原先未能看清,如今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江流兀自苦笑,舉起酒杯回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