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前一後,各執一詞。
【沈鑒開:小事而已,不必擔心。承安這幾天照顧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白承安垂着眼,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把電話撥了出去。
何向明是白承安叫過去的,他從中央大樓回研究所的路上把張源叫醒了,問了一下他失蹤這幾天都發生過什麼。
沈鑒開太護着他們,張源也隻知道師兄審了一個人,再然後撐着兩三天沒睡了,怎麼勸都沒用。
白承安抿着唇,應了一聲:“知道了”,他回憶起淩晨的分别的時候,還是覺得師兄的臉色不太對。他如今也是謹小慎微起來了,哪怕因為熬夜的問題,沒有醫生去看過,白承安到底不放心。
……
沈鑒開到家的時候也還早,他應該困的,但是沒補覺。沈鑒開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起身看見鏡子裡的自己,莫名地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在胃裡翻滾,他扶着洗手池,幹嘔着,腰彎得深。索性這兩天進食都少,洗手池除了零星未消化掉的、隻有胃酸的水,也不至于讓沈鑒開覺得太過不堪。如果不是有支撐物,他幾乎站不住,無聲地噎着,難以制止自己,生理性地眼淚不可控制地溢了出來。
慢慢地,慢慢地,沈鑒開自己蹲了下來,他不知何時不再嘔吐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直至緩了過來,讓自己強行冷靜了下來……又不知道蹲了多久,起身的時候眼前發暈,黑了很長時間,他隻能又緩着,最後再次洗了把臉。
現在,隻有耳邊喋喋不休地聲音還在了。
沈鑒開再次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不知道想了些什麼。
可能是在問自己為什麼。
他呆愣着出神幾秒,垂下眼、又擡起來看向自己。他漱過口了,但喉嚨幹澀的痛感揮之不去,身體向不斷地反饋着疲憊的信号,沈鑒開這麼看了會兒,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來。
他沒再吐了。
幾分鐘後,沈鑒開又洗了把臉,就這麼出了門,一個人去見了宋源最後一面。
沒人知道他跟宋源聊了什麼。
隻是何向明趕到沈鑒開家裡的時候,敲了很久的門都沒人應聲,他記得白承安說過他師兄狀态不對,思考幾秒,何向明把門撬開了,這是末世之後他學會的第一個技能。
等進了門,何向明在客廳裡沒見到人,他先在門口叫了幾聲:“沈博士?沈博士?”
無人應答。
客廳空無一人,沈鑒開住的平層,卧室的門開着靜悄悄地,最終何向明的目光望向緊閉的書房,他緊緊地皺着眉,幾步走到門口,手放到書房的鎖上,向下一壓開了。
這個門沒被主人從裡面反鎖,何向明是狗鼻子,門剛開他就聞到了淡淡地鐵鏽地、像血腥味兒,他面色一變,提着手中的藥箱,快速去查看沈鑒開的情況。
沈鑒開半趴在桌上壓着一隻手,沒力氣握住的筆倒在身旁,閉着眼,蒼白的臉色竟然在此時安詳了下來,垂落在空中胳膊上一道長長的傷口向下染過血色。
……
何向明剛給白承安發過消息,沈鑒開就醒了,這次是徹底地醒了。何向明幫他包紮的時候,那麼幾分鐘沈鑒開眼睛睜開了三次,每次都是睜開短暫的幾秒就又昏迷了過去。
沈鑒開看着胳膊大概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帶着歉意朝醫生笑了笑,解釋道:“抱歉,但我不是……嗯,自殺。隻是想保持清醒而已。”
何向明說:“我知道我知道,這個傷口确實不至于昏迷,沈博士應該是這幾天太累了?我給您開幾片安眠藥先睡一覺怎麼樣。”
沈鑒開擡起沒受傷的手擰了擰眉,他聽着醫生說的話,輕輕“啊”了下,說道:“不,沒事,我暫時不需要,謝謝何醫生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下手跟醫生對視:“既然隻是太困了,身體沒撐住,何醫生幫我跟承安報個平安就好,說我沒什麼事。”
何向明嘶了一聲:“沈博士說完了,我給您處理完傷口第一時間就給白博士發過去了。”
沈鑒開無奈,單手打字給白承安發了個“隻是小事”的消息。
下一秒何向明接到白承安的電話,他避開病人去了陽台,戳穿了沈鑒開的謊言:“沈博士目前的狀态有很大問題,他精神壓力應該不小,憂思過重,再加上這幾天熬的太厲害精神不濟,有點被什麼東西影響了。沈博士本身也偏向完美主義,責任心太重,操心的也多——上次楊可出事的時候、還有這幾年研究所裡誰出現問題,單我知道的,每次出事沈博士的研究方向都會變一變,這幾年專攻喪屍探測儀方面也是因為這個吧?”
何向明其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他帶着幾分猜測:“研究所最近是出什麼大事了嗎?剛剛跟沈博士聊天的時候,他反應有點遲鈍——不是困的,像是沒聽清。初步斷定,他應該是因為突然遭受了連續打擊或着隻是他的痛苦阙值承受不住了,所以有了一點……幻想症之類的,一直在逼他……”
逼他幹什麼。何向明頓了頓,沒有明說,話鋒一轉隻是道:“我的建議是這幾天他身邊最好有人看着,你知道的心理方面我還不怎麼專業,我會的都是一些歪門邪道。”
“好,知道了。”白承安眼前是面白牆,挂了電話,他頭貼着冰冷的牆面想了幾秒,有了決策。
他不能不管師兄。
白承安請了一周假,将所裡的事情分别交給方允行跟張源他們,夏栖跟應許那邊他讓方允行帶着梁祝安暫時接手了。
·
沈鑒開不想給師弟添麻煩的,他大概知道自己病了,隻是控制不住。一開始他有積極地配合醫生的治療,白日裡好像也都是笑着的,白承安一直陪在他身邊,張源、範何必他們也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次。
可是,他真的控制不住。
他無法接受因為自己間接或直接害死了身邊的人……這讓沈鑒開陷入了極度的自厭,他并不脆弱,隻是一切都太突然了,太倉促了。
沈鑒開的人生太順了,他人好心善,如果是在和平時代他會一直這麼順下去。被沈鑒開救過的人說他看人的時候眉目一直是低垂的狀态,對于遭受苦難的人他伸手的瞬間又是彎腰平視,擡眼的那一瞬間,有一種佛望世人的悲憫感。可沈鑒開終究是人,不是佛,難以做到問心無愧。
尤其是某天,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清醒的時候,白承安抱着他,嘴裡不斷地重複着:“沒事的師兄,沒事的。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要好好的。”
沈鑒開迷茫地看着滿地狼藉,緩了好久,他沒聽清白承安又說了什麼,動了動嘴,嗓子啞的像變了個人:“是我的錯,隻是、隻是你不知道承安……”
那一瞬間,活着讓沈鑒開感到惡心。
他清醒的少,大部分時間都麻木着,吃什麼吐什麼,咽不下一口食物,原本就瘦,幾天下來更加清瘦了,都快看得出骨頭了。
白承安已經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他擁有的也少,如今也被一一收走,隻能牢牢地抓住最後的幾根稻草。
又是不知道某天,沈鑒開看着他的師弟,面無表情、眉心皺的很深,滿是疲憊,這幾天以來他頭一次有了情緒——沈鑒開很喜歡承安,無關情啊愛啊的,他把白承安當弟弟。白承安嘴硬心軟,身上帶着溫柔的韌性,隻是這個突如其來的時代磨平了白承安的溫柔,沈鑒開也沒有護住。他無聲流着淚,由于太久未正常進食,流不了多久就幹涸了,他的雙手被鎖着,悲恸欲絕,不顧被勒的紅印,将白承安抱在了懷裡,沙啞地聲音,又是一聲聲道歉:
“對不起,承安,對不起,對不起……”
疼啊。
疼啊。
真的,太疼了……
白承安在被師兄抱住的瞬間,他雙手發着抖回抱了沈鑒開,他們兩個人抱得緊,像是互相纏在一起的荊棘,又比這個更為親密,如汪洋裡地溺水者緊緊抓住了彼此。
他也在落淚。
說不上是誰抓住了誰。
過了半響,白承安聲音很低,他說道:“師兄,你想向我贖罪是嗎?再等等,你應該再等等,等我原諒你,才能去贖罪對嗎?”
沈鑒開遲鈍地思維掙紮着,最後緩緩閉上眼,“……是,我需要贖罪。”
道德感高的沈鑒開有想過殺了宋源,他最終沒有動手,罪犯的罪行不應該由他審判,同理他的罪行也不由自己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