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和尚順着條小道漸漸走遠,背影融進層層黑影之中,謝行塵慢吞吞動了動身子,悄無聲息地踏着瓦片站了起來。
剛摸進已然冷冷清清的廟宇,還未曾動身,他攏了攏薄薄的衣襟,凝神四下掃量一圈,眉頭卻先蹙了起來。
“怪哉怪哉。”
謝行塵輕輕抽了口氣。
這鬼地方陰氣怎的這麼重?
現下他總算明白為何一進廟裡别覺得别扭了——就這沖天的陰氣,遇上不折壽都算好的!
得虧白日裡香客衆多,陽氣極重,人來人往硬是将這陰氣壓了下來。
現下香客散去,又逢月黑風高,陰氣再沒了壓制,便張牙舞爪的便在四方廟裡逸散開來,活似一幫欲吸人陽壽的冤魂,見着人就撞個滿懷。
堂堂一座大廟,怎得搞成這般晦氣?!
先前叫他難受之處算是有了眉目,隻是怪就怪在,此地照理說乃平南城風水最好的一處,怎會養出這麼兇的氣來?
若是蒙上眼睛,告訴他這是個亂葬崗他都信。
試問誰不想據塊洞天福地,凡人如此,修道之人更不必說,若是改風水禍害旁人也就算了,這幫秃驢怎麼想的,給自己日日起居打坐之地整成這個樣子。
大約是失心瘋了。
終于輪到他笑旁人癫了,謝行塵嗤笑一聲,又掀了下眼皮看了眼方才小和尚跑走之處,看那架勢,約莫是往寮房去了。
隻可惜小和尚年紀尚小入世不深,以為擇個青燈古佛遠離俗世的太平所,卻整日住這麼個“風水寶地”,怕是叫人裝悶葫蘆裡,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平白做個黃泉路上的亡命鬼。
他砸吧着嘴裝模作樣感歎了一下,到底還是個沒心沒肺的主,思緒一轉便不再想了。
這夜裡本就不如白日暖和,廟裡又邪氣沖天,更是寒涼,謝行塵不再捱時間,踏在瓦上順着外牆檐向正殿方向急奔過去。
要論身手他可算不上好,正值夜深人靜之時,在瓦片上跑難免發出聲響,于是他便事先給自己上了道符,斂去一切聲息。
自廟門處到正殿本就不算遠,雖說順着外牆走繞了些遠路,但架不住他蹿得快,平日裡四處尋樂子少不了亂竄,幾年功夫身手沒多少長進,跑起來可快得很,三下兩下便竄到了正殿旁邊。
已至深夜,大殿廊下挂着的紅紙皮燈籠未滅,蒙蒙散着橘色的暖光,謝行塵很快尋至此地,全仗着那明晃晃大燈籠引路。
行至正殿側邊的外牆處,檐邊正巧立了棵老松,橫于大殿于外牆之間。
這松樹不知曆了多少年月,枝葉盤虬,粗壯的枝幹一側搭到房檐,一側橫過外牆,自牆邊堪堪冒了個頭,正成個天然的橋梁。
老樹上挂滿紅綢,盡是香客許願來的,飄飄蕩蕩挂了一樹,夜裡看倒像是給棵樹披麻戴孝了一般。
這倒是方便了謝行塵,他伸手分開面前的松針,一矮身踩在枝上,同個黑貓一般,貓腰躲過雜密松針,伏在幹上踩着樹瘤,隻聽得一陣簌簌聲響,恍若風吹葉片般,不出片刻便穿到了老松另一頭。
現下離正殿房檐不過一步之遙,他晃身一蹬,借着枝幹反彈向上的力一個箭步把自己抛了上去,三兩下便攀住檐脊,滾身踩到了殿頂上。
一路動作皆幹脆利落,扶着覆了層油面的金瓦半蹲起身,他甚至還有閑情撥去方才挂在發上的松針,而後擡眼遠遠眺了一下。
正殿殿頂算得上整座廟宇至高之處,蹲在檐獸旁,正有種一覽衆山小之感。
夜風拂面,自高聳殿頂向殿後看去,謝行塵不由得舒展眉眼,于心中無聲“喔”了一下。
這福神廟可比他想象中的大多了。
正殿後當真是别有洞天,各個殿宇層層疊疊,呈四合之式,裡外環抱,古木蒼松錯落掩映,一石闆大道自中心橫貫,不敢想若是白日裡得見,當是怎樣的金碧輝煌。
“這般好地方不讓進,真真暴殄天物。”
謝行塵蹲在檐上,被這殿宇環繞之景震得“啧啧”出聲,而後便細細看起整個廟宇的布局。
入目的亭台樓宇蒼松翠柏一個不落,他一面細細看着,嘴唇一面微微動着,似是在念念有詞。
“……嗯?”
眼巴巴盯了半晌,于心裡反反複複算了好幾遍,謝行塵終是沒抑制住,漏了個疑惑的氣音出來——
這被藏起來的地方,用堪輿講居然一點問題都沒有?!
怪哉怪哉!
非但挑不出毛病來,這廟還甚是講究,修得規規矩矩,甚至有些規矩過頭了。
這可實在出乎謝行塵的預料。
難道是夜裡太黑看不清楚,把什麼東西看漏看錯了,或是在細微之處做了改動?
若是如此,那他可真算是遇上行家了,拿細枝末節将整個福地改得陰氣橫生,絕對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但若不是改風水,還能是擱頂大一尊正神廟裡養小鬼不成??
異象種種,謝行塵難得的有些摸不着頭腦。
于房檐上不過蹲了片刻,陰氣合着寒氣便侵了一身,纏得人難受的很。他不願多呆,便半眯起眼,發現前方隔過一座殿後的四方院落内,似乎有些燈光。
那燈光還不似燈籠皮掩照下紅橙色的暖光,倒像是直接點起火把,搖曳晃動,明明暗暗,攪得他險沒注意到。
來都來了,豈有不探一探的道理。
這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祖宗瞄了眼火光,便敲定了去處,絲毫沒有不請自來的自知之明。
隻是殿間隔得有些遠,直接躍過去怕是很難,還容易被尋見。
略一思索,謝行塵自乾坤袋中摸了個黃紙裁的紙片人出來。
說是紙人,那東西倒更像個奇形怪狀的符箓,邊緣活似狗啃了般毛毛糙糙,勉強瞧出個胳膊腿腦袋的形來。紙人正面繪滿了紅褐咒文,慘慘月光下,竟有幾分驚悚之感。
同掌中“鮮血淋漓”的紙人大眼瞪小眼一瞬,謝行塵一抖紙人,伸出指尖于黃紙邊緣猛地一劃,指腹瞬間便是一道血線。
指尖破了個口子,他也渾不在意,而是直接以那将将滴落的血液,于紙人腦門上約莫眼睛的空白處點了兩筆。
“噗。”
一聲咒文随風消散,檐上的人影兀地不見了蹤影。
月色溶溶,一陣涼風貼地而起,沿着朱紅的殿牆,蓦地灑向了殿頂,寂靜院中,無人注意到一張薄薄紙片乘風飄舞,借着風力一推,猛拍到了另一座大殿的檐獸上。
紙片實在輕薄,被風這麼自背後一推,“啪”的一下,二話不說同那檐獸貼了個嚴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