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馬蹄踏在黃土路上,發出有些發悶的聲響,騰起低低一層黃煙來。
謝行塵搖搖晃晃坐在馬背上,引着缰繩不緊不慢地走着。
不出片刻,遠天邊露出了個豆大的黑影,裹在塵土之中有些變形,看不太真切。
瞧見那個黑點,他手搭涼棚,半眯着眼望了下,馬上換了副喜色,心中暗道:到了!
而後他一抖缰繩,策馬加快了些速度,馬蹄滾着一路塵煙,直奔那黑影而去。
那處黑點便是烏郃城了。
兩日前,謝行塵于客棧中一覺睡到晌午,才不緊不慢地起身趕往烏郃城。
此行兇險,他不願牽連上旁人惹來麻煩,幹脆轉悠到城東的馬市之上,差不多将道明縣縣太爺那荷包裡所有的碎銀皆花了出去,才買了匹腳程尚好的驒馬來。
馬有了,複又對着輿圖大約定了定方向,謝行塵便直接騎着馬向城門溜溜哒哒走了過去。
托他的福,平南城的福神廟一夜之間塌做殘垣斷壁,稱得是上幾十年難有的大厄,消息瞬間同插了翅膀般飛便了全城,人人皆惶惶不安,衙役官兵更是将各個城門皆封個嚴實,全城搜查同此事有關之人。
而最大的疑犯頂着日頭,大搖大擺地騎着馬到了城門,并借着搜刮來的腰牌暢通無阻地出了城。
褚大人在天之靈若是瞧見,隻怕是要氣得再死一回。
對此,謝行塵甚至略為得意,借着腰牌離了平南城,一路看山看水,兩日功夫便到了烏郃城邊。
那匹驒馬腳程倒是快,比他估莫的還早了足足一日。
思緒飄散之間,馬蹄扣着哒哒聲響,不多時,一座高聳的城牆便出現在了眼前。
這城牆同平南城的一樣,同樣上着層泛着油光的黑漆,烏壓壓好似黑雲一般,城門洞頂上刻着“烏郃城”三個大字。
唯一不同的,約莫就是此地戒備森嚴,官兵身負烏錘甲,手持黑纓長槍肅然而立,于城牆之上和城門口整整齊齊列了幾排。
入城的盤查自然也比平南城嚴苛得多,司阍一手執筆,一手拿着厚厚一沓簿子,立于兩個衙役之間,挨個向入城之人索要路引。
有些闊氣些的,拿不出路引,便奉了幾吊錢上去,司阍趾高氣揚地上上下下掃了片刻,嘴裡不知嘟囔了些什麼,伸手撈過銅錢擺擺手叫這些人進城去了。
餘下便是沒有路引又拿不出錢來的平頭百姓,躬低了腰欲上前懇求,還不等開口便被衙役驅趕開來,蜷在城牆根下愁苦着臉。
謝行塵大約掃了圈,便策馬來到了城門之下。
“看來無相司諸多判官将要來此之事烏郃城縣衙八成是知曉了,故而戒備尤為森嚴,以防這城中魚龍混雜,壞了那些大人的好事。”
他心中猜了個七七八八,慢悠悠策馬溜着,已然行至了那司阍面前。
司阍個頭不高,謝行塵又騎在個高頭大馬之上,非得他擡頭仰着臉看不可,司阍三白眼一翻,似是對這般自下而上之态甚不滿意,隻是一聲怒喝尚未出口,一塊泛着光的銀腰牌便貼在了他眼前。
“嘶……!诶呦!大人,大人……”
“無相司”三個大字貼在眼前,司阍登時一個激靈,好懸沒把舌頭咬下來,猛抽了口氣,連連躬了躬身子,賠了個笑臉擡手将他讓進了城去。
謝行塵面上神色淡淡,并未言語,頗有些矜貴相,心裡卻甚是歡脫地樂開了花:嘿!這腰牌還真管用嘿。
心中暗暗給姓褚的記了功德一件,他一抖缰繩,策馬行過門洞,日頭切落的陰影退去,一座煙雨小城豁然落于眼前。
烏郃城臨水,因其城中多水,寬些的河道縱橫,将全城東西南北盡連于一處,窄些的蜿蜒溪流更是走兩步便能瞧見,故而得名“烏郃”二字。
水多了,周遭的清風流雲似是也潤了些,季夏的燥氣斂了大半,淡煙雪柳,一川風月。
馬蹄敲在不甚平整的石闆路上,滾出一溜“哒哒”脆響,謝行塵坐在馬上,擡眸望着城中的景色。
入目是滿眼的粉牆黛瓦,灰白小宅接着濕潤的青石闆路,家家戶戶的屋邊皆遭了圈淺淺的水槽,清清泠泠的水流自槽中流過,近乎将一花一樹一橋一閣盡數串了起來。槽邊覆了淡淡一層苔痕,有些長得猛,一路爬到牆根。
城裡多橋,走幾步便是處石橋,橋下便是河,映着遠天的流雲與來往的行人,船夫劃了頁小舟,破開天地的鏡面,帶出一尾的粼粼水波。
小城恍若處世外桃源般,水波悠悠,船也悠悠,歲月也悠悠緩緩,絲毫未有半分怪事亂象。
于這城中走了片刻,謝行塵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馬走得緩,他也不急,悠哉悠哉晃悠着,一面東瞧瞧西看看,欲尋個落腳之處。
他進的門有些偏,走了半晌街邊連吃食鋪子都難見,直至行至城中,換了條闊些的街道才漸漸熱鬧起來。
不緊不慢行了片刻,一棟足有三層高的酒樓忽地闖入眼簾。
紅瓦酒樓于一衆灰白矮房之中尤為惹眼,金底酒旗迎風飄蕩,垂着紅穗子,上書鬥大的“酒”字。
一路風塵,謝行塵連日來飯都沒吃,見着這甚是氣派的酒樓,便一緊缰繩止停了馬,準備先去讨碗酒喝。
酒樓前候着位堂倌,身着粗麻布衫,腰上還纏了條抹布,見謝行塵停了步,馬上便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将他扶下馬來。
不消得他多說,堂倌甚會來事的馬上吆喝了個馬夫過來,叫馬夫把謝行塵那匹馬牽到後院好生照看着。
做完這一切,堂倌欠身伸手,恭恭敬敬将謝行塵往樓裡讓去。
謝行塵端着一臉淡漠相,負手随着他向裡走去,隻是将将靠近門邊時,他漫不經心地瞥眼一掃,卻忽地頓了一下。
隻見這酒樓外牆同旁邊灰白小宅的夾縫之間,挨挨擠擠塞滿了人。
謝行塵攸地蹙了下眉心。
兩道外牆隻見不過十餘寸的間隙,平日裡單獨走個人都嫌擠,現下那裡卻近乎是堆着滿當當一群人。
細瞧過去,那些人皆衣不蔽體,好一點的還又塊破布披着,餘下的連塊布都沒有,蜷在夾縫間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