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真是無相司的判官,先前一直在騙我們吧。”苗乞花面上嘻嘻笑着,手上的骨鞭卻忽而一甩。
她一垂眼瞥了下謝行塵手中的那物,複又擡眼,同他四目相對,偏頭笑道:“誰搶着便算誰的,還算話麼?”
話音剛落,四下好似陡然寒涼幾分,苗乞花和柳帶煙一左一右,兩柄兵刃雪片般寒光熠熠,恍若下一瞬便要向謝行塵直擊而來。
柳帶煙一手執刀,攸而探指貼刃口一劃,寒涼氣透骨而來,指尖倏然多出條血印,下一瞬血珠争先恐後便擠了出來。
謝行塵眼睫一顫,他本就五感極佳,瞬間将她這極細微的動作收于眼底,心尖随之一悸。
不等連串的血珠低落,他猝然伸出手,猛地閉上眼睛,一把将包裹那邪物的符箓揭了開來!
沖天邪氣陡然而起!
哪怕緊阖着眼,謝行塵也隻覺恍若一柄巨錘當胸砸來,五髒六腑猝然擰做一團,腦内忽地炸做一團轟鳴,翻江倒海的髒腑好似要頂出口血來。針紮般的疼痛攸地自握着邪物的掌中傳來,似數把長刀齊齊将他連筋帶骨捅串挑斷。
将将揭開符箓一角,短短一息之間,他又立刻一轉指尖将符箓貼了回去。
“……”
符箓纏回的一瞬,隻叫人欲把五髒六腑盡數嘔出的邪異之感驟然止息,謝行塵猛地吐出口氣來,他同那邪物離得太近,現下連腳步都有些虛浮,身子簌簌顫個不停。
緩過口氣來,他擰眉睜開了眼,見面前不遠處的柳帶煙和苗乞花二人彎腰捂着頭,正嘶嘶抽着氣,顯然是叫邪氣擾得不輕。
“這……這是個什麼東西……”苗乞花勉強緩過點來,撐身擡眼看向謝行塵,尾音還帶着點顫,話語裡又摻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謝行塵搖了搖頭,擡腳向前邁了一步,才猝然發覺方才根本不是他的身子在顫抖——
而是整個地面在簌簌地顫動!
“不好!”他猝然轉過頭,視線擡至缺胳膊少腿的屍牆之上,瞬間便反應了過來,“這樓要塌了!”
伴着他話音而來的,是黑漆漆平閣之上倏然崩落的幾粒碎石。
聻生歸土陣以怨氣相壓,如今陣眼處怨氣最大的這東西叫他拿了,餘下的怨氣如何能壓住,頃刻間自四下一牆一柱一磚一瓦之上騰湧而來,将整座大陣都推至了土崩瓦解的邊緣,好似下一瞬便要四分五裂。
“砰!!!”
腳下的震顫越發明顯,高聳的屍牆受不住力,于下一瞬搖晃之間轟然傾倒,早不知做古多少年的幹屍爛泥般摔落在地,噼啪炸響之間,頃刻化作了遍地碎骨殘渣。
屍牆傾塌好似催動了大陣瓦解,一捧灰黃煙塵碎土兜頭傾蓋而下。
三人已然緩了過來,皆反應奇快,謝行塵擡手向腰間一摸,不等他抽出匕首,苗乞花已然一抖骨鞭,猛地一甩,骨鞭倏然拖出極長一節,化作道白影瞬間擊向了一側的牆壁。
轟然一聲炸響貼耳傳來,這骨鞭也不知是怎煉化的,一擊之下直接将牆面砸了個勉強容一人的裂口,外頭早已積壓百年的水汽猝然闖入,化作道濕濕冷冷的風猛送進來,當即裹了三人一身。
裂口外混黑一片,三人來不及多想,柳帶煙打頭謝行塵殿後,三條黑影一閃而過,擰身便從裂口一躍而出。
“轟——!!!”
騰空的瞬間,身後的白骨大陣再無力支撐,喀一道脆響傳來,緊接着便轟然傾塌!
破碎的骨茬沖天擊起,帶着巨大的力道噴濺而出,伴着樓内陳積百年的灰土與霧氣,爆起成團的濃塵,巨大的氣浪近乎是自背後猛推了三人一把。
哧哧幾道聲響傳來,恍若尖嘯一般,幾縷黑煙自殘垣斷瓦的縫隙間逸散出來。
謝行塵身子當空一懸,便猝然一重,直直摔落了下去。
耳畔風聲呼嘯,他趕忙自乾坤袋中一摸,夾出一道符箓拍在自己身上,而後飛快地念出道咒文來。
“呼——”
将将摔落的身子忽而一輕,恍若瞬間抽去了重量般,化作輕飄飄一道向地面飄落而去。
隻是身子尚在半空懸着,騰湧的氣浪猛地自他身後一推,本就紙人般沒了重量的身子乍然飛出老遠,活似要一巴掌将他當場抽入黑潭之中。
情急之下,謝行塵又是一道咒文脫口而出,眼見着便要一頭紮進水中的身子忽而一重,“啪”一下砸在了又濕又粘的石面之上。
謝行塵:……
他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水腥味瞬間鑽入鼻腔,身下盡是濕粘之感,伴着入骨的頓痛齊齊沖上腦海,又皆化作一口涼氣自嘴邊吐了出去。
火符早不知被甩到哪裡去了,四下混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伸手支地撐身站起,腳下簌簌的震顫仍未過去,他半擡了下手穩住身子,而後三兩下又燃了張火符,眼前終于明了起來。
将将照了個亮,謝行塵擡眼便瞧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活似黑白無常般直奔此處而來。
柳帶煙和苗乞花想來是身手不凡,絲毫不見狼狽之色,裹着風聲一起一落間便躍至了他近前。
“快走!這個石台也要塌了!”苗乞花自他身側一閃而過,語速飛快地沖他喝了聲。
不消她多言,話音未落,謝行塵掉頭就跑。
他所摔落之處正在黑潭邊,不及多想,他翻手召出道符箓啪地拍在自己身上,緊随着柳帶煙和苗乞花縱身一躍,噗通一聲跳入了水中。
泡沫瞬間炸起,滾着圈細細密密堆了滿眼,尚不等他動身,身後便轟然傳來道悶響,大團水花猝然爆起,一個浪頭兜頭蓋下,頃然将他拍入黑潭深處。
身子全然不受控制般于水浪中翻滾不止,眼前滿是一閃而過的水泡,謝行塵被裹于其中,早不知天地為何物。
一口氣還沒緩過來,他隻覺身側猝然傳來道巨大的吸力,水浪騰湧,恍若一張巨口瞬間将他吞入其中。
那個漩渦!
身子軟面條般被東拉西扯上下翻飛之間,謝行塵勉強分出一點神智,腦海中忽而閃過一個念頭。
隻是不等他有别的思緒,便被水流一陣拳打腳踢,怒騰的漩渦瘋狂撕扯着他,全然不給他半分思索的餘地,天旋地轉中,一息之間恍若過去十載百年。
直至“噗”一團水泡猝然湧起,謝行塵被一口唾沫吐了出來。
“……”
他被推的猛沖出去一大截,而後便在一片混沌之中停了下來,近乎癱在了水中,由着自己一點點向深處沉落下去。
腦中一片轟鳴,他哽了下脖子,好懸沒把腸子給吐出來。
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他好似呆愣了般,一時未有任何反應。
水波輕輕漾着,謝行塵也不知于此無變動黑暗中沉了多久,直至眼前芝麻粒般的黑白斑點盡數褪下,他才猛吸了口氣,勉強恢複了點力氣來。
方才經了番山呼海嘯般的洪流,他仍舊單手緊攥着那個邪物,刺痛感與掌心傳來,竟似片寒涼碎冰般,倏然給他本攪作一團的腦海送了幾分清明。
血液逐漸回流如四肢百骸,謝行塵将那方邪物欲乾坤袋中收好,又摸出了夜明珠來,才勉強驅開些黑暗,透過點光來。
生怕在沉下去又摔入那漩渦之中,謝行塵吸了口氣 緊劃了劃水,才勉強穩住身形。
四下混沌一片,無論照向何處皆是不見五指的墨色,全然辨不清方向,他舉高了點夜明珠,實在辨不出身處何處,幹脆倏然擡手一劃,直直向上遊去。
柳帶煙和苗乞花早不知被卷至了何處,無邊黑水空空蕩蕩,近乎如同堕入虛無一般。
寒涼氣逐漸籠來,謝行塵喝出口氣,約莫遊了一炷香的功夫,眼見着便要被寒氣褪去氣力,他仰臉舉目而望,忽見頭頂水波之上,隐隐透出了點光亮來。
心頭一動,他猛提了口氣,奮力向上一遊。
“噗!”
水花倏然炸現,如鏡般的湖面攸地破碎,漾起層層波紋。
尚含着些暖意的風拂面而來,帶着些許草木氣,一走一過瞬間将疲态吹散,清清暖暖好不熏人。
謝行塵深深吸了口氣,天地間流淌的風将他于水下吃的一肚子濁氣盡數替了個遍,方才尚暈乎的腦海也清明了幾分。
舉頭而望,隻見一方淡色薄月隐于雲間,低垂西山,而遠遠水天相接之處,金鱗隐現,于天邊染出道黛赤交織的流輝。
兩方金銀光芒灑落于湖面之上,伴着他蕩起的波紋,倏然泛起層金波。
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終于出來了。
重重舒了口氣,謝行塵緊繃的身子也跟着松了幾分,四下掃量一圈,待轉頭望向不遠處湖岸之時,兩道人影倏然闖入了視線。
熟悉的身影于水波中上上下下浮動着,他登時一挑眉,心尖一亮,緩了口氣便徑直向那兩道人影遊了過去。
約莫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腳下終于踩上了松軟的湖泥,謝行塵擡眼一掃,見柳帶煙和苗乞花已然好整以暇地站在了岸上。
她們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周身上下已然幹幹爽爽,瞧不出半點水痕。
二人顯也已早瞧見了他,正立在岸邊歪立着等着他。
慢吞吞走着,隻是将将靠近岸邊,謝行塵卻倏然蹙起了眉頭。
血腥味?
他偏了偏頭,視線繞過那二人向後看去,卻見那二人身後,赫然是橫七豎八躺了滿地的屍首。
蜿蜒的血線爬滿了一方湖岸,一些滲入了泥沙之中,一些拐了個彎流入了烏沉沉的湖水之中。
“……”
剛上岸就大開殺戒啊?
謝行塵抽了抽眉梢。
他轉回眼望向柳帶煙二人,視線于屍首和二人之間遊移,見那二人好似猜着了他的心思,哭笑不得地齊齊一攤手。
好沒把不是我幹的寫在臉上。
踏着污泥一腳深一腳淺複又走了幾步,謝行塵終于于湖岸之上站定,垂眸向那些屍首一掃,他打眼便瞧見了其中一具屍首的心口出,開了朵豔紅的扶桑花。
謝行塵:……
不是她們殺的,還能是屍首自己插着玩的不成?
“哦,這是個無相司的判官,順手殺了。”似是瞧見他頗為無言的神情,柳帶煙混了些笑意的聲音忽而插入,不等他發問便順口解釋了起來。
順手殺了個判官……
謝行塵複又抽了抽眉梢,聽到柳帶煙玩笑般的一句話,一時不知該作何表示。
“……那這些呢?”默然片刻,他不再于柳帶煙那番話上多做糾結,轉頭望向判官身側亂七八糟幾具屍首的位置,幹巴巴地問道。
“唔,這些啊……”柳帶煙緩步行至他身邊,一同垂眼看向那幾具死狀甚慘的屍首,不鹹不淡道,“這些應該是朝天閣的人……哦,這是個小門派,你約莫是沒聽說過。”
她說着聳了聳肩。謝行塵還當真未曾聽聞過,側頭向她望了一眼,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見狀,柳帶煙略略一哂,接着道:“朝天閣,名字據說是自‘立生黎命,朝天而歌’來的。其門派之衆不信神鬼,好遊俠,鋤強扶弱、劫富濟貧,故而有受其所助之人稱其為‘散仙’……”她說着,沖其中一具屍首揚了揚下巴,“照理講他們也無甚标志,隻是瞧見他們皆别着個玄鐵所造之刃,故而猜着是朝天閣的人。”
玄鐵?
謝行塵不動聲色地垂了眼,果然瞧見了幾個散落的兵刃,皆墨黑一片,并無光澤,瞧着似個鐵皮疙瘩般甚是難看。
隻是瞧見那些黑沉沉的鐵家夥,他卻微微斂了下眉頭。
這倒是奇怪,玄鐵有甚特别之處麼?難不成朝天閣專好以它煉法器不成?
他對朝天閣和玄鐵可謂一無所知,心中纏了些疑問,隻是還不及發問,苗乞花便滿不在乎地插過了話頭:“他們被判官殺了,我們就順手把判官一并殺了,死都死了。倒是你拿到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一面說着,她一面抱臂對着謝行塵上上下下掃了一眼,似是在尋那邪物。
“不知。”謝行塵一攤手。
“……?”苗乞花有些難以置信地愣了下,而後頗有些無言地抽了抽嘴角,嘟囔了句“真有你的”。
見狀,謝行塵略略一笑,卻忽而于乾坤袋中摸出了兩顆深赤的珠子來,擡手向二人的方向一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