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段之缙擡首去看,自己的親娘施姨娘已經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周圍的仆婦也都凝神屏氣,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事情已經出乎了段之缙的預料,可箭已經射了出去,沒有回頭路。
“太太意下如何?”段之缙又問道。
王虞靜默了一會兒竟然輕笑出聲,茶碗放在紫檀木桌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她回道:“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能幹涉。這個段家其實也沒什麼錢,你父親從五品的官能值個什麼?但母親好歹把你當親生的兒子養了整整八年,不能看你拿着那點錢出去受苦……可憐天下父母心呀,我想你讀書科舉,你卻不往正道上走。這樣吧,我剩下的嫁妝你帶走一半,帶着你的媳婦好好過日子。至于施姨娘嘛……”王虞說到這裡驟然停住了,她兩指捏着茶碗蓋掀開,施姨娘即刻便從地上爬起來添茶。
“你怕真是磕得糊塗了,施姨娘是我從你外祖家帶來的家生子,賣身契還在你外祖家呢,你怎帶的走她?再說了,她自我待字閨中便伺候我,至今也得有近三十年了,我怎麼離得開?”王虞戲谑地看向段之缙,果然見他捏緊了拳頭。
小娃娃,想跟你母親耍心眼,我什麼陣仗沒見過?
雖然不知為什麼,撞到了腦袋偏偏把他的良心磕了出來,但此時施姨娘握在手裡,的确叫王虞放心許多。
現在隻差一把火了。
王虞突然發怒,将新倒上來的茶水全潑到了施姨娘身上,冷笑一聲,“怎麼?給老爺生了兒子,便真以為自己是主人家了?以為自己能離了主子單獨過活?哼,你想清楚了,不光你的賣身契,你全家的賣身契都捏在我娘家!今兒倒的茶這樣燙,明兒豈不是要掐死我!”她怒完,朝着許嬷嬷使一個眼神,許嬷嬷便一個巴掌掴在了施姨娘面上,将她打得頭發都散落下來,身子傾倒,又趕緊跪端正。
“太太!”段之缙撲過去擋在施姨娘身前,差一點便要還手,可長時間理智壓過感性的日子強逼着他勾起來一個笑,“太太,兒子一時想差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明年的縣試,兒子一定能得中!”
王虞的臉上瞬間變得平和,她勾出來一個刻薄的笑,又歎了一聲,“你能想通就好,做父母哪有不盼着孩子往正道上走的。但願你明年過縣試。”
“兒子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便好了。”
“求太□□準,讓姨娘回兒子的緻知齋照顧兒子。”
王虞看了看許嬷嬷再次添上的茶,碧螺春翠綠微黃,清澈鮮豔的茶湯倒映出她帶着細紋的面容。
怎麼如此老了?王虞突然感到一陣洩氣,抿了一口茶水,赤紅色的口脂将倒影推開,她輕聲道:“你院試通過的時候,母親便叫施姨娘搬去你院子旁邊的翠微院住。若能中舉,母親便叫你外祖送施家來京。”可沒一會兒她又提起了神,面帶譏諷,“大孝子,你給為娘的問了個好安,退下吧。”
段之缙還想再求,姨娘是溺水而亡,自己每日看着她必不會叫她出事,可王虞微阖上了雙目,茶碗裡的氤氲水汽叫她的神色怎麼也看不清,“你要是再多少一句話,你的姨娘不知道要遭什麼罪。”
段之缙受制于人,深深看了一眼身後的施姨娘,咬緊了牙關才忍住了心中的怒火退下。
王虞睜開了眼睛看着這個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兒子,眼珠緩緩下移,看了一眼腳邊瑟縮的施姨娘,突然叫起了十幾年的稱呼,“小施,去看看你的兒子吧。”
施姨娘眼裡含淚,卻揚起一個笑臉兒,“太太說什麼呢?缙兒該是太太的兒子。”
“我沒在試探誰,你去吧,好好看看他,你該是熬出頭了。”可她呢,她的苦日子,似乎還長着呢……
施姨娘又驚又喜,自從缙兒送到了主院,又分去了緻知齋,她已經數不清多少年沒細細看過兒子,感激涕零地向主母磕了一個頭,也顧不得體面,披頭散發地奔了出去。
“缙兒!”施姨娘聲嘶力竭地喊,段之缙頓住,驚訝地回過身來。
施姨娘見兒子停住,仔細理了理頭發,緩步走上前去,日子總是這樣的苦,叫她眼裡含着一層水,可在兒子眼裡,她總是盼望自己能體面些。
“缙兒……”
她一喚,段之缙便控制不住地上前,眼睛也有些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