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斷然離不開他的煙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可一日無酒,不可一日無煙”,一進正堂坐定,就到處找松煙,結果段之缙身邊跟了個眼生的小子,他一個聘來授書的先生,不好多問,隻招招手吩咐道:“書童,過來為我點煙。”
王章走過去,沒一會兒正堂裡吞雲吐霧,“仙氣”缭繞,深吸一口好不快活。
秦先生喟歎一聲,又瞧瞧偷笑的段之缙,“你還敢笑呢,若不是為了給你授課,先生我一天睡四五個時辰,也就用不着這些東西提神了。”說道此處,他神秘一笑,“你别小瞧了這些煙絲,改明兒為師也給你弄一個,你一用便知。”
段之缙連連擺手,他現在上課拒絕不了二手煙,可是一手煙他是絕對不抽的,到時候頂着一嘴黃牙當了官,簡直有損朝廷的體面。“這樣的好東西還是先孝敬給先生吧,學生自己能頂住。”
秦先生不以為意,掀開了一本書看一眼,擡頭說道:“四書學完了,自己勤加溫習,不要撂下爪子就忘。今天先不講《尚書》,先講時文怎麼寫。”
“時文,又稱八股文,發端兩句為破題,而後承題、起講,起講後排比對偶,接連而八,故曰八股。總而言之,一篇文章,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二比、中二比、後二大比、末二小比這八個部分一定要有,且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第一步破題,解釋題目。此中前輩聖賢,絕不可直指其名,孔子稱聖人,堯舜稱帝。這破題也有講究,明破、暗破、順破、逆破、正破、反破、分破、對破幾種破題的方式,要是題目長,訣竅在于簡單概括,要是兩句搭起來的題目,破題時就要渾融一體。題目宏大你便要冠冕堂皇,題目小巧你就要靈氣精妙,不過重點都在于扣住題目的要旨。至于要旨嘛,起承轉合,你就算是胡編亂造,也回到朱子的教訓上。”
“下一步承題。承就是承接,是要扣住你破題的要旨承接下來,但是一定記住,正破用反承,反破用正承,順破用逆承,逆破用順承,你要是順着破的順着承,逆着破的逆着承,全都完蛋。當然,承題這一步的時候,可稱堯舜為堯舜,稱孔子為孔子,不必再忌諱些什麼了。”
“再一步,起講,開頭要用‘意謂’、‘若曰’、‘以為’、‘且夫’、‘嘗思’等語,十句上下,起承轉合,排語、散行皆可,可排偶比之散句更受考官的愛見。”
段之缙記筆記的手一頓,“先生,為何排偶比之散句更受考官的喜歡?”
秦先生歎一口氣,“你以為所有人都是安平縣知縣那樣的考官?你們這些童生的試卷,他每一份都細細看,可其他的考官,乃至府試、院試的許多考官,大多數是大體看看,隻要不是異端邪說就行,此種情況,最重要的難道是你寫的文章有多麼高深嗎?其實不然,一篇文章,一打眼看上去,隻要字寫得好,就過了第一關,然後便是辭藻華麗,文采斐然者為勝。至于至聖先哲的教訓,隻能說對得上即可,‘為往聖繼絕學’之事,到底不比功名利祿動人心啊!”他說完這些話,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感慨一番世風日下,當今天下竟無一個韓昌黎,能夠“文起八代之衰”,現在那些所謂的大家,寫那麼多“美”文章,引得士人也争相效仿,更使文壇一片雜亂文章。
段之缙聽着,心漸漸沉了下去。他一個現代人來到這本書裡,是靠着嫡母供養,兼之自己也肯下苦功夫才能幾十天學完四書,并給經書起了個頭。若如那些貧苦的士子,白日裡要幹農活、抄書,晚上才得挑燈夜戰,又沒有秦先生這樣的老師教導,别妄想能夠幾個月讀完書。
可一個現代人,終究是比不得土生土長的士子,段之缙習寫文言文都已經愁得腦袋疼,如何能在華美用句上比過那些同他一樣錦衣玉食之人?本來想着,雖說時文每一篇都要寫朱子教訓,可自己到底是學過政|治課的人,到時候把現代的思想和朱熹的教訓融合在一起,未必不能以觀點取勝,現在看來,純屬異想天開。
“先生,散句也能寫出妙處吧,難道無一人能以散句筆下生花?”
“你小子,說的輕巧,排偶本身便對稱呼應,于字裡行間有古韻律之美,散句輕易難得啊。人家排偶一出,光品讀便要比散句更勝一籌。”
原來如此……不過,段之缙還是要問清楚,散句到底是不能得中還是得中的少。
“先生,學生還有一問,往屆之中,不寫排偶是不能得中,還是得中者較少?”
秦先生細想一番,“不全然寫排偶之人,也能夠得中,隻是較少。縣試的階段你還不用擔心,隻要你能啃下來這些書,到場上扣住題目,文章辭藻差些也無妨,此任的縣令并不十分喜好華美之文,也不是流于表面的膚淺之人。”
此番話卻沒有如何安慰到段之缙,因為過了縣試還有府試,過了府試還有院試,日後想要叫太太得封诰命,非得為一番事業才行,而今過縣試都得靠得遇認真負責的主考官,日後又當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