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經十一月十三了,隻是今年的雪晚些,還沒有下過。
寒冷的西北風夾雜着沙土,打在人臉上如刀割一般,即便是這樣的天,偏房的燈還是孤獨地亮着,與漆黑夜空中閃亮的盈凸月相伴,一個為刻苦的讀書人送來光明,一個為歸路上的行人送去清輝。
按理說一日一日地苦熬,書總該是越讀越薄,可段之缙翻來覆去,隻覺得書愈發厚重,做了無數的時文,總是差點火候在。漂亮的排偶,也不是做不出,典籍史論用得頭頭是道,再妙的金石珠玉,叫段之缙一堆砌,細細品來還是死東西,用他自己的話說則是“鏟子切菜——不地道(抵刀)”。
拿着自己熬夜做出來的八股文遞給秦先生,秦先生每日看他寫的這些東西也是頭疼,“缙兒,不是為師說你,怎麼章籍典故沒少用,朱子教訓也沒跑偏,就是……就是……”秦慎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形容詞,最後靈機一動一巴掌拍上腦瓜子,“不像是人寫的!”
屏風後忍耐的笑聲傳出來,真叫段之缙無所适從,“先生,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改了無數遍,還不對味兒。先生,學生想聽聽您的經驗之談,這東西,是勤學苦練能練出來的嗎?”
秦慎之抽搭兩口煙槍,吐出一圈一圈的白霧,“為師看你的文章,少說也有幾十篇了,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嗎?”
“願聽先生之見。”
“你根本不适合寫排偶。”他面上一片嚴肅,煙鬥點點紙上的散句部分,含着一絲欣賞,“可圈可點。”然後煙鬥嫌棄地點了點排偶的部分,表情難以形容,“不堪寓目之作,看得為師都難受。”
段之缙心中發緊,“可是先生,您不是說排偶在科舉考試中更占優勢嗎?”
秦先生被自己的煙嗆地咳了幾下,啞着嗓子回道:“好酒不怕巷子深,好文章卻怕傳不出去。為什麼那麼多雄文被庸碌之詞埋住,就是因為閱卷的人有可能連個秀才都不是。你要知道,縣官縣官,父母之官,每天忙裡忙外的那麼多事兒,哪有功夫去看你們這些小小生童的卷子?叫底下的師爺看看得了。那些師爺是什麼水平?有的水平隻夠認字,看見這篇文章裡的生僻詞彙多,他就覺得是好文章。有些人的水平也就是讀過了四書五經,連朱子教訓有那些都記不清楚,瞧見标新立異之說便驚為天文,讀不通你文章裡的意思,因此選些看似華美的卷子上去。”
段之缙若有所悟,“那先生的意思是?”
秦先生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子,“為師的意思是,既然要投機取巧,那就徹底地抓住這次好時機!安平知縣李顯光,二甲進士出身,要說秀才不是人人都有真才實學的話,進士可不能弄虛作假了,他為人又清正,視取士為第一等的朝廷要務,全縣少則小一百份,多則幾百份答卷,他都親自看,親自閱,若你能将散句練到渾然天成,他看了之後未必不能替你傳出聲名,倘若能叫德平府知府和淮甯學政聽聞,那便有幾分把握讓他們特意去找你的卷子看。知府和學政,也都是飽讀詩書之人,隻要你的題目的确解得好,就算不能名列前茅,也必不會叫你落第。”
原來如此!
段之缙站起深鞠一躬,“學生佩服!那學生日後勤往這個方向攻!”
秦先生瞧他氣勢十足,沒有一點兒畏難的神情,滿意點頭,“有志者事竟成。以你現在長進的速度,隻要能夠熬過這段日子,縣試必中!隻是要小心,行百裡者半九十啊。”
一番語重心長的勸告,叫段之缙松快下來的心又繃起來,現在隻剩下三個月的時間了,前方路漫漫,不但要把史書全通下來,還有研究知縣多年的行政思想和出題偏好,任務實在是艱巨。
“為師想過了,現在已經十一月,運河已經結上了冰,咱們走陸路得一個月才能到安平。再者,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想必從京城到安平的山河景色,也能叫你增長不少的見識。因此今兒授完書,明天也不上課了,去和你的母親、姨娘和妻子好好道别,若是一切順利,再回京情景可就大不相同喽。”秦先生眨眨眼睛,語氣裡是鼓勵和暗示。
段之缙心裡感激非常,這四個月裡不僅自己苦熬着,先生花費的精力并不比自己少,寬嚴相濟,猶如父母,得遇此良師,可以說三生有幸了。
師生二人相互勉勵一番,又開始了一天的學習。
等到了晚上,這也是四個月來的頭一次,段之缙久違地跟自己的妻子躺在同一張床上,旁邊傳來陌生的、清淺的呼吸聲,一種奇異的情思在慢慢湧動。
并非男女之情,或許是朝夕相處的感激和默契,段之缙已經習慣了早晨或冷或熱的幹淨帕子鋪在面上,晚上擺在桌旁的一本筆記,裡邊每一個簪花小楷全是沈白蘋一日的心血。
她是一個無聲地幫助者,可她的确又什麼也得不到。
“蘋兒,這四個月若沒有你時刻幫着我,還不知道要空耗我多少氣力。可是,我竟然也不能回報你什麼……你若是有什麼要求,或者想做什麼事情,盡管開口,我定然竭盡全力。”
沈白蘋的呼吸聲一頓,又變得急促起來,她似乎在隐忍,在壓抑。
這四個月,不僅僅是段之缙在用功讀書,沈白蘋也如饑似渴地汲取着知識。那些“經世緻用”的道理,那些“繼往開來”的抱負,不僅僅是段之缙獲得了,她也獲得了。
但正因為懂得,所以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