滢羅的話,九昭沒有思考太多。
在她看來,這些都是對方慣用的招數。
發表幾句似是而非的感歎,也不點明一場夫妻究竟是誰心底不情願。
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為了貶低自己,偏又要扮演善良得體、寬和大度。
五百年未見,滢羅還是這副讨厭的樣子。
她受騙過一次,就不會被騙第二次。
如此良機在前,九昭打定主意想要出氣。
她眉峰一軒,卷起袖子大步一邁,做出準備發難的姿态,又被女婢急急攬了下來。
“殿下,裡面那群西海仙子最喜搬弄是非,倘若宴會前腳結束,後腳您便與她們争執起來,恐怕明日整個三清天又會遍布您仗勢欺人的流言……”
“人言可畏啊殿下——”
女婢用了密音入耳之術,話說得又快又急,唯恐九昭不耐煩聽完就要去幹架。
但事實證明,聽不聽完,九昭都不會将她的勸告放在心上。
她一把扯開女婢拽住衣袖的手,旋即重重咳嗽出聲。
花叢深處彈指間萬籁俱寂。
九昭也不催促,傲慢地挺起肩膀,半挽披帛,等候她們來與自己見禮。
半息後,不知是誰率先反應,阒然的林木中傳來衣料窸窣的動靜。
一道藕荷色身影緩緩步出,帶領二三女仙朝九昭長揖到底:“滢羅見過神姬殿下。”
夥同小團體背後說人壞話被抓,滢羅清麗的面孔不見惶恐之色。
九昭心底暗罵一句厚臉皮,乜着雙眼涼涼道:“倒是許久不見。”
滢羅春水般的眼波微蕩,柔聲回答:“殿下說的是,不過滢羅聞聽殿下言語之間神采奕奕,料想在未見的這段日子裡,殿下應當諸事皆安,稱心如意。”
諸事皆安。
稱心如意。
旁人或許不明白她為何深居簡出,滢羅這等常來三清天做客的近臣之女又豈會不知。
強壓蟄伏的怒氣,在對方明揚暗抑的問候聲中節節攀升。
九昭眯起眼梢,緩慢磨了磨牙尖,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本殿是否如意不勞滢羅宗姬挂心,隻是璇玑宮宴已畢,爾等不告辭離開,在小花園裡逗留徘徊是為何意?”
滢羅:“宴上浣魄仙子不慎髒了衣裙,想尋個僻靜之所弄幹淨再走,故而臣等在此陪同。”
“噢。”
九昭環視眼前女仙一圈,問道,“哪個是浣魄?”
被點到名字的女仙聲音慌慌張張響起:“回殿下,浣魄正是小仙的名諱。”
九昭對她很有印象。
方才花叢裡的一場背後排揎,正是這個浣魄說得最起勁。
兩道眸光集中在女仙身上,她看對方從人群末尾強裝鎮定上前,表情是欲蓋彌彰的心虛。
浣魄年紀尚小,聽過九昭無數惡名,卻未真正有緣相見。
她不敢擡頭打量九昭的容貌,隻憑借刻闆印象,腦中閃過無數自己受罰的畫面。
忐忑之下,她作勢舉起的雙手一抖,竟然行錯了禮。
……蠢東西。
如此錯上加錯,就算想不受罰也很難說得過去。
九昭裝模作樣歎了口氣:“想是長久未現身于人前,倒叫衆仙忘了還有本殿這位神姬,連最基本的問安禮儀都能出錯,究竟是浣魄仙子不把本殿放在眼裡,還是整個西海的規矩如此?”
話至最後,九昭的語調隐見淩厲。
這頂高帽子扣下來,滢羅立刻側頭看向發抖的浣魄:“還不與殿下重新見禮!”
九昭豈會這般輕易将錯處放下。
“且慢。”
她喝止浣魄的動作,垂下眼簾欣賞着指甲上的蔻丹:“既已出錯,本殿就有責任指點一下你們西海的禮儀規矩,否則将來在我父神那裡鬧了笑話,隻會叫人誤以為是西海有不臣之心。”
滢羅微微蹙眉:“殿下以為如何……”
九昭一個眼風掃過,不論内裡如何,在外人面前從來與她同心的女婢立刻松開攙扶她的手。
她做出示範的架勢。
正襟下跪,雙手交疊于地,面色嚴肅地叩首相觸:“西海衆仙,見過帝姬殿下。”
九昭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你們西海的禮儀,竟然比不上本殿身邊的侍女。”
三清天規矩嚴明,下臣觐見君上,最正式的禮儀便為叩首大禮。
隻不過神帝性格寬仁,除卻祭告天地的大節慶,其他時候都會賜予簡略禮儀的恩賞。是而有頭臉些的神仙平日隻需長揖即可——在節慶之外行此禮,不是身份實在低微,就是犯了錯處。
浣魄乃西海上階金仙之女,心高氣傲,自覺被九昭這般要求是受了屈辱。
她猛地擡起頭來,晶瑩的淚光在眼眶中打轉。
九昭心腸堅硬,并不吃她這套,轉過臉悠悠觀望花園風景,另旁的女婢代她開口譏諷:“浣魄仙子不愧出身西海,渾身上下竟都是水做的,動不動就掉眼淚珠子。”
浣魄瞪圓眼睛:“你!”
滢羅旁觀片刻,見事态愈演愈烈,連忙率衆下跪請罪:“殿下,臣——”
這廂正在僵持,那頭另幾道人影逐漸走近。
議完交戰之事,扶胥随行神帝身後,見九昭面前跪了一地女仙。
領頭者,正是那曾經她父親隐晦透露過結親意向的滢羅。
“昭兒,你這是在做什麼?”
見到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九昭勾起笑容揚聲問安:“昭兒拜見父神!”
她小跑過來湊在神帝手畔,将扶胥整個擠開,裙擺上的扶胥花漫漫掃過他的腳背,“回父神的話,西海的浣魄仙子問安于兒臣,卻不慎行錯了禮,所以兒臣在此,提點了她們幾句。”
扶胥站定,聞言眉心跳了一跳。
犯錯的浣魄未跪,其他人卻為了平息九昭的怒火通通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