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帝議事的場所雖被稱為紫微宮,但内裡更接近于一個縮小版的三清天,共分為三層,第一層為衆仙林立恭聽之地,第二層為參政奏禀之地,至于第三層,則是神帝的垂旒禦座。
四下無人,九昭站在第二層跪下大聲請安,卻被一朵雲載托起來,飄向紫微宮的最高處。
旒簾微掀,她快步跳下浮雲,入目便是神帝一如既往的和藹面容。
“昭兒過來。”
他側開身體,拍了拍足以容下雙人有餘的禦座。
這喚作旁人都會惶恐下跪的動作,換來九昭毫不遲疑的側身一坐。
“父神,女兒不想再跟扶胥過下去。”
神帝面前,九昭置身常曦殿的疾言厲色皆去,她拖長音調,拉着神帝的衣袖左右搖晃。
“為何?”
剛才九昭将朱映抽得渾身是血的情形,似乎并不被神帝放在眼裡,他擡手撫平九昭散亂的額發,含笑打趣,“為父怎麼記得當初有人說過,扶胥長得好看又厲害,與他成婚自己不吃虧。”
“當時是當時,今日是今日。
“已經過了一千五百年了,女兒改變主意了……”
合修時發生的情形,九昭不好說與神帝知曉,隻能垂着頭含糊嘟囔。
“倘若你想清楚了,為父自會為你做主。”神帝沒有駁斥九昭頭腦發熱的請求,順着她答應一句,又話鋒一轉,“不過對于扶胥的傷情,昭兒你沒有任何想問的嗎?”
被神帝提醒,九昭才想起自己給扶胥做初步檢查時,确實有許多疑惑未得到答案。
她的不虞收斂大半,思忖着說道:“的确是有問題想求得父神解惑……女兒的仙氣曾進入過扶胥的身體,他的内傷十分蹊跷,竟不是全然被魔氣侵蝕,上面隐隐有鳳凰真血的氣息。”
“莫非無日淵中鎮壓的罪神巫劭逃脫了禁制,重返焚業海領兵作惡?”
神帝搖頭:“巫劭早已神識泯滅,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扶胥受傷不是他的所作所為。焚業海内有人擁有另一半鳳凰真血之事仍然是個秘密,待到合适的時機,為父自會同你提起。”
“隻是昭兒,另外一件事你需知曉。
“扶胥受魔族埋伏重傷,是為了你。”
“我?”
九昭茫然看着神帝。
神帝言簡意赅,隻用幾句話就交代清楚事情的原委。
神魔兩族交戰,扶胥運籌百年,取得了最終勝利。在最後一場追擊逃兵的戰争裡,眼見即将深入焚業海業火肆虐的腹地,他原想率兵回歸,卻意外捕捉到戰争中始終蟄伏未出的蘭祁蹤迹。
蘭祁曾經悔婚羞辱九昭,扶胥身為她的王夫,自然不能坐視仇敵來去。他顧慮到仙階低等的士兵們無法忍受業火的灼燒,魔界的逃兵亦所剩無幾,便獨自追逐蘭祁而去,不料中了埋伏。
一番惡戰,蘭祁被他打傷。
他也中了與木屬性最為相克的鳳凰真血之力。
“……他可是編了個故事來欺騙父神?女兒在與丹曛姑姑懇談之後,又不是沒有施展真血之力與他合修,他好不容易恢複清醒,非但不感謝女兒,還責怪我自作多情!”
九昭嘴上說着不信,但到底清楚,神帝是最疼愛她的父親,斷沒有偏幫扶胥的道理。
神帝諄諄道:“你母神仙逝前将一身鳳凰真血傳給了你,可你這幾萬年來不曾勤加修煉,一直無法晉升上神之位,故而也不能完全掌握真血神力。扶胥歸來時,本座曾跟他提及與你合修加快傷勢恢複,卻被他拒絕了。想來是擔心合修過程裡,你一不小心被神力反噬,危機自身。”
九昭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聽完神帝解釋,心頭面對扶胥的恨意消解了幾分。
隻是由于過去的種種,她依舊心懷芥蒂,便抱着神帝的衣袖,小女兒似地依偎在他肩頭,撒嬌嘟囔着:“女兒生平最讨厭不好好說話的人,五百年前扶胥明明有嘴非要不告而别,像躲瘟神一般躲我到神魔邊境,五百年後回來,女兒好意助他恢複傷勢,他又處處甩臉色給我看——
“如此性格不和,女兒實在難以同他繼續相處下去,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九昭的心裡話,隻會對着最信賴的家人訴說。
前半段還是慣常的、高高在上的語氣,到後半段,聲量漸低,隐現落寞。
自己的女兒婚姻不睦,神帝如何不心疼。
他深深歎了口氣:“這也怪為父,這幾萬年來魔界不平靜,日常要處理的事務太多,開始想着蘭祁……想着扶胥為人端持,天賦出衆,能作為你的王夫陪伴在你身邊,盡輔佐儲君之責。”
“父神——
“女兒說過,女兒向往自由,并不想當這個未來神帝。”
九昭重複多年以前與神帝談心時的想法,她放軟聲線,俯下頸子依靠着神帝,如同身處暴風中的雛鳥依靠着為其展開羽翼遮蔽的親鳥,“父神壽與天齊,何愁不能統治三清天萬萬載,女兒隻想做個永遠長不大的神姬,承歡膝下,好好孝順父神。”
望着九昭和妻子相似的長相,聽着她依戀的言語,神帝隻覺心化作一灘柔軟的水。
是啊,神的壽命接近永恒。
九昭才不過三萬餘歲,這個年紀放在三清天中,還是堪堪成年的孩子。
他尚有無數時間守護九昭,教導她為君之道,看着她矯然成長。
四千五百年前蘭祁的背叛,是他識人不清,耽誤了九昭。
倘若扶胥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還是不行——
神帝的盤算在腦海轉圜一圈,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着九昭的肩膀,許諾道:“實在無法相處,為父也不會勉強你同扶胥在一起,隻是昭兒,扶胥常年護衛三清天的安甯,更是自巫劭之後最強大的戰神,你要答應父神,盡心替扶胥清除鳳凰真血之穢。
“否則單憑他自己,就算傷勢勉強恢複,也會留下灼骨燒筋的後遺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