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昭望着蘭祁。
分明晨起進學時,彼此曾同道而遊。
但這一刻,她觸及對方輪廓青澀的面容,心不知怎的,空蕩蕩的,像是缺了一塊。
一些惆怅,一些酸脹,一些怨怼。
熟悉而陌生的情緒紛至沓來,陳舊到仿佛她與蘭祁之間橫亘着千萬年的歲月。
……
九昭來不及細究自己是怎麼了,神魂又被仍在陰陽怪氣的潮華拉回。
她愣愣的,連帶潮華略顯尖銳的女聲也逐漸渺遠,變得朦胧而不甚明晰。
腦海中唯餘彼時年幼的她與蘭祁的初見。
“昭兒,這是蘭祁,從今以後,你要喚他為兄長。”
“父神,兄長是什麼?”
“兄長就是,為父與你母神之外,真心真意愛護昭兒的第三位親人。”
……
再大一兒,九昭才知曉,說是親人,但蘭祁和她的父神母神并不一樣。
他不過是當年神帝神後攜手出遊時,湊巧發現的一株化形仙草,無父無母,懵懂拙稚,正因為缺少養分而倒在林間氣息奄奄。神後認為相遇即是一段緣分,便将其帶回紫微宮,充作養子。
與九昭神姬的封号對應,三清天衆仙商定後,敬稱他為神君。
盡管蘭祁的人生經曆放到芸生世,足夠編撰成本被天下掉下的餡餅砸中的幸運兒傳奇,但自從九昭記事以來,她發覺蘭祁似乎早就明白了養子中的“養”為何意——
與其說是兄長,他更像是跟在九昭身後安靜的影子,盡職盡責地回報着神帝的收養恩情。
譬如現在。
潮華笑嘻嘻的話音飄蕩進所有人耳中,不知為何滢羅竟也未阻止。
“不對,說跟屁蟲哪對,應該是犯人和獄卒才是——
“嘻嘻,我看他走過來抓你了,你還不離開呀?忘記上次回去晚被丹曛姑姑罰抄書了?”
蘭祁被神帝親自委派每天和九昭一同上下學,是整個長烨學宮人盡皆知的事情。
長烨學宮男女分室,不在一處學習,且中間還隔了段長長的宮道。
為了辦好神帝交代的差事,又吃過幾次九昭一到放學不見蹤影,回去丹曛姑姑問起來沒法交代的苦頭,蘭祁便求得夫子同意,每日提早半炷香的時間下學,專程來到女學室等候九昭。
少年的步伐踏上遊廊,繞過前庭幾張空了的學案,朝紮堆的少女群靠近。
在嘴仗裡被潮華抓住弱點絮絮個不停,九昭隻覺那聲音變成了無數蚊蠅,鬧得人心煩意亂。
“滢羅,你快好了嗎?”
她壓抑着脾氣,俯身查看滢羅手下的筆記進度。
平素總能事事替她周全的滢羅,今日卻露出抱歉神情:“九昭,我發覺有處内容好像出現了錯漏,得去找夫子再請教一下,要不你先跟蘭祁神君回去,晚點我派人将東西送到常曦殿。”
九昭的兩道細眉頓時擰緊。
什麼嘛。
難道滢羅改了性子,偏幫起她的二妹來了?
明知道有潮華的言語在先,她這樣乖乖低頭跟蘭祁回去很丢面子。
更何況,這次又不是偷溜出去玩,等着她的筆記用是正當道理。
九昭的目光變得生硬,一瞬不瞬盯住滢羅。
在這個過程裡,蘭祁已經信來到她的身邊。
潮華的話,他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一陣風吹過不必入耳,他低聲說了句“我來接你回常曦殿”,然後習慣性地彎下腰去,替她收拾随手攤在長案上的書卷。
“噗嗤——”
潮華笑得更大聲了。
她跟幾個同伴此起彼伏地說着“蘭祁神君來接你妹妹回家呀”,順帶不懷好意沖她眨眼。
其實說到底,算不了什麼的。
蘭祁來接她,還不是因為幾十年前她下了學偷偷翻牆出去玩,誤闖仙獸森林差點遇到危險。
蘭祁并非要跟她對着幹。
上有父神,下有丹曛姑姑,他作為兄長,少不得要擔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
九昭垂落眼簾,黑漆漆的瞳孔倒映着少年收拾書卷的側影。她不停催眠自己,卻仍然控制不住被嘲笑時的羞惱表情,一點一點漫上面孔。
“你看看,九昭,你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非要親人操心。
“還不如叫我一聲潮華姐姐,今後不必蘭祁神君費心,我也願意天天送你——”
砰!
一聲巨響将潮華輕佻的話音打斷。
九昭反手劈開面前的學案,面色徹底沉下:“今日本殿就要留在這裡,等滢羅理完筆記。”
她下意識帶上“本殿”的稱呼,發起怒來,女君的赫赫威儀初見雛形。
這下,連滢羅也顧不上埋首忙碌了。
她急忙替潮華開口:“九昭,你别生氣,都是——”
然而她的話再次被九昭打斷。
望着手上動作未停的蘭祁,九昭眉峰高高挑起:“蘭祁,你沒聽見本殿的話嗎?”
“九昭。”
哪怕兩人關系最密切之時,蘭祁也從未喚過她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