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猛然使力的九昭一把拉倒,扶胥隻好把嘴閉上。
他默默坐在九昭身邊,而寝殿兩旁侍候的女婢們也識趣退下,将良夜留給這對璧人。
揭開茶蓋,熟悉的沁香鑽入鼻尖。
九昭放松扶胥,雙手捧住茶盞小小啜飲一口。
牛乳醇厚的滋味混合百花蜜的馥郁清甜,的确消弭了清神茶大半令人難以忍受的苦味。
然而回味的淡淡澀感,又為九昭的心緒披上一層往事的輕紗。
她很慢很慢地喝着,喝掉半盞,喝到火熱的血液被茶效侵染,透出幾分涼意。
九昭突然覺得滿肚子的話無人可說好沒意思。
她擡起眼睛,從四方庭院望出去,望向廣闊無垠的夜空:“……本殿是不是很沒出息?”
“殿下何出此言?”
扶胥微微側首。
他投來的目光分寸正好,不至于如有實質叫九昭難受。
九昭便就着這個誰也不看的姿勢繼續慢吞吞地說:“别人進入幻境,所要經曆的心魔大多涉及蒼生大義,唯有本殿被小情小愛困擾——最可笑的是,将本殿困住的那人還棄我如敝履。”
話匣子打開,無論身旁之人想不想聽,九昭都有點控制不住自己。
“或許過去的本殿确實很可惡吧,想當然地以為彼此是家人,一些小事他不至于放在心上。
“……算了,本殿給自己開脫什麼,從小到大,我就是那個最惡劣的人。
“可他就算讨厭我,不想與我成親,大不了說出來,本殿又不至于死纏爛打——他背叛三清天是為了什麼,難道父神的養育之恩,同窗的共度之誼,他都半點不在意嗎?”
九昭的話充滿迷惘,像是被難題困擾的孩童,在向師長尋求答案。
可内心深處,她卻明白,答案不該向身邊人尋求,真正該問的人也永遠不會再給她答案。
往事就是往事。
再耿耿于懷也不過是往事。
記憶是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的,除了時常化為尖針刺痛靈魂,再無任何作用。
傾訴完久久不見扶胥開口,九昭忍不住自嘲一笑:說到底,她跟扶胥真的有那麼熟嗎,除開那一千年他奉父神旨意為自己治療,其他時候,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内心喜惡?
“算了。”
将喝完的茶盞蓋上放進旁邊食盒裡,九昭移開視線,佯裝灑脫拍了拍裙擺,“本殿也真是無聊透了,居然拽着你在這裡說個不停——剛才的話你就忘了吧,本殿也要回去休息了。”
“殿下。”
這次拉住衣袖的手換成了扶胥的。
他神容肯肅,仿佛在腦海醞釀了很久,到這一刻才确定真正的心意,“我知曉你有自己堅持的公平正義,倘若蘭祁早幾千年把話攤開,希望改正就說希望改正,不能接受就說不能接受,你固然會覺得丢臉,但心中将他視作家人,絕不會借機刁難。”
九昭一怔。
扶胥用蹭過九昭眼尾的手指,再度撚去她唇畔的奶漬。
他輕描淡寫地為這樁愛恨蓋棺定論,“能夠真誠表達内心的人都是可貴的,除開性格處事的缺點,在愛這件事上,你沒有錯,隻是遇人不淑而已。”
這樣的扶胥太過陌生。
某種東西随着他說話的語氣、他看過來的眼神飄散開來,潛藏在空氣裡,将九昭緊緊包圍。
她感覺到被清神茶壓制的體溫倏忽攀升了幾度:“原來、原來你也會說軟話……”
不複伶牙俐齒,九昭結結巴巴,像是剛從窩裡跳出來準備學習走路的小鳥——
笨拙、蓬松、又毛茸茸。
愛意和憐惜無聲在扶胥的心口彌漫,一瞬間他很想化作枝葉繁茂的大樹,為九昭遮風擋雨,免她從今以後的煩惱。又恨不能變成強勁的翅膀,帶領九昭遨遊四方,在風雨中穿梭高歌。
他的語調越發柔和:“帝座愛殿下如珠似寶,周圍人也因着神姬的身份對殿下言聽計從,臣并非熱衷于對殿下橫眉冷對,隻是想要盡勸導之責,以便殿下未來之路走得平暢順遂。”
扶胥的話不似那些常年在九昭身邊奉承的人,辭藻華美,極盡阿谀。
但娓娓道來,卻透着發自内心的真摯。
九昭眉心輕跳,似有觸動,又别扭地噘起嘴:“……你又開始了。”
扶胥自失一笑:“殿下見諒。倘若殿下實在不喜,今後臣願意改正。”
心髒砰砰跳着,軟成一團。
扶胥從來不會逃避失敗,此時此刻,他也甘願對九昭認輸。
想了想,他索性坦誠道明今晚的另一層來意,“其實臣來見殿下,不隻是為了送一盞清神茶。今日在修行室内對殿下說的話,是臣不好,臣向殿下道歉。”
他們之間,似乎又回到了九昭受傷,扶胥為她治療的那一千年。
縱使磕磕碰碰,時常會發生争吵和九昭惱羞成怒的單方面追打,但從無怨怼和隔閡。
“蘭祁已是前塵往事,臣希望能夠常伴殿下左右,幫助殿下浴火重生,脫離心魔。”
扶胥的聲音輕而堅定。
漫天的星辰裡,九昭看見他允諾無悔的眼睛。
……
她突然有些釋然地笑出聲來,一改年少遭遇愛情時的慌張無措,湊過去吻上扶胥的唇。
“怎麼辦,本殿好像突然原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