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邊界,都護楊信帶領三千輕騎駐紮在妥雁河下流一帶,他想到軍隊裡還關押着幾十名江湖幫派人士,一時犯了難。
連懷瑾的信中隻提了鬼門石踐中三千人寵難民,沒有告訴他還有這麼多江湖人。
雖說他們一方在朝廷,一方在綠林,本來各守各的天地,互不幹涉,但若是得罪了這些江湖門派,對他來說也是一樁不大不小的麻煩。
連懷瑾也沒有告訴他怎麼處理這些人……
楊信抽着煙袋,長長地吐了口怨氣。
遠處急沖沖跑來一個士兵,撲通跪在他面前,神色慌亂:“大…大人,那七十多個江湖散人……”
“跑了六十多個!還傷了我們兩百來個弟兄!”
楊信煙袋一抖,立馬起身:“什麼!?”
士兵結結巴巴:“他們說……要找連公子讨說法……現在應該又趕去鬼門石踐了。”
“嘶……”
楊信摸着下巴的胡茬,琢磨起來。
這幫江湖人,一直押在他這也不是辦法,跑了嘛……似乎也不是件壞事,反正他也沒将抓了七十多個江湖散人的事情上報朝廷。
他們跑了,隻要不為害一方,就可以睜隻眼閉隻眼。
若是去找連懷瑾麻煩……
管他呢,本來就是連懷瑾自己惹的事,本來就應該由他去應付。
他琢磨一番後,覺得還是等會寫封信提醒一下連懷瑾。
士兵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頭頂卻突然傳來笑聲,他惶恐擡頭,見楊信神色和悅。
楊信:“還剩了哪些人沒有逃?”
“他們為何不逃?”
士兵支支吾吾:“他們都身上有傷……逃不掉。”
楊信冷笑一聲:“那就将他們繼續押着,到了大朔放行,讓他們自生自滅去。”
士兵:“是!”
此時此刻,妥雁河中流。
錢山扛着溫風,龍七刹背着長姝,他們身後還有幾十個人。
錢山也沒想到這溫風竟然如此命硬,在馬車裡抽搐了兩天,奇迹般地醒了,醒來就一直嚷嚷着要去找連懷瑾。
他也不明白這人哪來那麼執着的信念,他雖然也要去鬼門石踐,但隻是覺得虧了,想去讨回賞金罷了。
關鍵這溫風還賴上他了,非說他打折了他一條胳膊,得讓他負責到他胳膊恢複為止,他折了把刀在這家夥手裡都沒賴上他呢!
兩人一路上都在互罵,罵來罵去髒話簍子倒騰了幾遍,已經沒了新花樣。
旁人聽得耳朵起繭子,龍七刹實在受不了,“啧”了一聲:“你們倆能不能别吵了!”
錢山、溫風:“咋的?關你屁事!”
龍七刹背上的長姝一直昏迷不醒,聽了兩人一路吵,竟也微微皺起了眉。
龍七刹晃腦袋示意他背上的人:“她就沒醒過,你倆要是把她吵死了,負得了責嗎?”
錢山見龍七刹背着那姑娘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一直不省人事,确實可憐,便用胳膊肘頂了頂溫風:“聽見沒?你負得了責嗎?還罵!?”
溫風“嗤”了一聲,雖然不服,但閉了嘴。
一行江湖人士又浩浩蕩蕩走在去往鬼門石踐的路上。
魏府,書房中。
連懷瑾看着桌面上巨大的版圖,繼續做精細修整。
北境四國,他要一網打盡。
北星、北崧、大朔當年合力侵擾南诏,滅他故國,亡他家族,血海深仇,他未曾忘懷。
舊憶湧動,又是一陣頭暈目眩,他恍惚間看到那場熊熊烈火焮天铄地,将他的舊府、族親燒成齑粉灰燼……
“連公子,那樹根已磨成粉,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何安山不知何時走進了書房。
連懷瑾回過神來,微眯雙眸。
“放入西側小院中,我自會處理。”
“是。”
何安山走後,連懷瑾繼續完善版圖,直到申時天色微暗,才動身去了西側小院。
院中榕樹已挖,他再也瞧不到這礙眼的東西。
他走到那土坑面前,想起前幾天的某個夜裡,江搖光蹲在這裡搗鼓。
“哼……”
他冷笑一聲。
她發現了問題所在,但也隻是浮于表面,隻知道那樹坑有古怪之處,卻不知古怪之處從何而來。
這棵榕樹,是他用朱刹羅紅天天澆灌而成。
當年他初入鬼門石踐,在魏府地庫中飽受摧殘,在他身旁,每夜都有人痛苦死去。
他也曾想過一死了之,但心中新仇舊恨交疊牽扯,實難放下,每當他絕望欲自盡之時,母妃最後的叮咛就如同鬼魅吟唱一般萦繞于耳畔。
“阿瑾,南诏連氏不能就此隕落,我們還要為天地立命,懸壺濟世,将連家百密神術傳承下去……”
烈火滔天,流血漂杵,城内城外血海屍山,他被奄奄一息的兄長推下城外高牆,底下死人堆積做墊,他從亂葬崗中爬出,獨自在幽魂荒野行走了三天三夜,最後餓倒在紅河邊……
醒來後,已經被北軍俘虜,那些人給他吃犬食,飲溝渠之水,試探他是否有良知,他隻能裝作聾啞癡呆,逆來順受。
之後,那群士兵見他呆傻,模樣卻矜貴秀麗,便把他留在軍營中,以欺辱他為樂,将一切髒活累活交于他做。
再後來,他又長大幾歲,身形相貌愈發出衆,初具驚人之姿,即使是又聾又啞、癡呆懵懂,也無法掩蓋其風華綽約,某些扭曲的兵卒,便萌生了企圖心,欲行不軌。
那天,是他第一次将連氏的百密之術用以下毒。
毒效很好,五百人的軍營,倒下三百多個。
他連夜出逃,餓了挖野草,渴了喝溪水,再也不犯先前因嫌髒避污而把自己餓暈的舊錯。
直到他逃到了一處高聳石林,跟着難民進了一個僻靜寺廟,本以為佛前神下,世人會有良知,僧侶有普渡之心,誰知他卻掉入了那洛迦,等待他的是慘無人道的折磨。
十三歲的連懷瑾,被囚禁于暗無天日的地庫中,無時無刻都在反省。
是不是他毒倒了那些士兵,動了惡念,才不會被佛祖保佑,才會淪落至此。
但明明有錯在先的是别人,是别人亡他國,滅他族,欺他,辱他……他何錯之有?
他終于明白,他無錯,錯的是世道不公,老天無眼。
從那之後,他再無信仰,再無寄托,決心将所有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将側房中安放好的木根粉錦囊攜帶入袖,走進魏甯生前的寝房,在拔步床旁的牆面輕叩兩下,機關響動,拔步床移入牆内,露出床下的密道。
進入密道中,一直向下走,露出一方小暗室。
他打了個響指,暗室瞬間燈火通明。
暗室中隻有一桌,四周石壁挂滿了畫,畫中,是他記錄自己曾經遭受過的所有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