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了駐紮點,江搖光弄了半天火石,終于生起一個火堆。
火堆的位置是連懷瑾定好的,在生起火後,煙霧被風吹向東南方,不會飄到帳篷裡去。
江搖光把阿珑挪到火堆旁,用唯一的小絨毯裹住她,見她滿頭虛汗,眉頭緊鎖,時不時就喚她名字讓她維持意識。
韓慕戈在一旁捂着鼻子填“柴”,忍不住吐槽:“是誰想到這麼個損辦法,這些衣服燒起來也太臭了點。”
江搖光瞥了他一眼:“有得燒都算不錯了,忍忍吧,等阿珑醒了就把這火撲了。”
片刻後,連懷瑾拿着一水壺過來,蹲在她身旁:“把這個喂給她喝。”
她湊近水壺聞了聞,皺起眉頭:“這是什麼?”
連懷瑾:“藥酒。”
“哦。”
她接過了水壺,指尖碰到了他的手。
連懷瑾感受到冰涼的觸碰,沉默片刻補了句:“你與她一人一半。”
江搖光:“哦?我也要喝?為什麼?”
“喝就是了,廢什麼話。”
“……”
江搖光讓韓慕戈扶着阿珑,連懷瑾接替了燒火的位置,她則負責給阿珑喂酒。
她用壺口對着阿珑的嘴傾斜,酒直接灑出來一片。
“這不好操作啊……”
她從挎包裡掏出之前私藏的藥勺,把酒倒在勺子裡,掰開阿珑的嘴,勺子小巧,酒沿着她嘴巴的縫隙往裡面流。
不一會,她就能感受到懷裡人身上發散的熱氣。
看來這藥酒還挺給勁的。
見阿珑嘴唇的烏紫退散了很多,她逐漸寬心下來。
“阿珑?”
阿珑依然緊閉雙目,遲遲不願醒來。
在夢裡,她看到了她的阿姐和阿媽。
“妹妹,過來……”
夢中阿媽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在給阿姐梳理長發。
月池國的女兒最愛惜頭發,一頭烏黑油順的長發是美的象征。
阿姐的頭發随了阿媽,又黑又亮又直。
她的頭發随了阿爹,又卷又黃。
阿媽摸過阿姐那頭柔順長發,再摸她的頭發,會不會覺得喇手呢……
“阿妹,過來洗頭發了!”
阿媽催促着,她扭扭捏捏地走到河邊,趴在阿媽的腿上,阿媽柔軟的手捧着春日暖水,浸濕她的頭發,輕聲吟唱起婪祢族的歌謠。
“美麗動人的婪祢姑娘,你烏黑的長發穿過我的手指……”
“東流的河水訴不盡我對你的思念……”
“讓我為你打下一隻漂亮的白狐……”
“雪一般的絨毛系在你的脖頸……”
這是阿媽最喜歡的歌謠,是阿爹唱給她的定情歌。
阿爹送給阿媽的白絨擁項,阿媽隻帶過一次,那次,是阿姐出嫁那日。
阿姐出嫁後,阿爹就去參了軍,再也沒回來過。
某天,有人說,阿爹死在外面了,阿媽哭了半個月,眼睛腫得像核桃。
哭完後,阿媽翻完了厚厚一本醫書,帶着她四處走訪,上門診病。
她跟在阿媽身邊,聞得出幾味藥材,也識得出幾種香料,阿媽曾笑着輕撫她的臉頰,誇贊道:“要是我的乖寶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一定能培養成頂好的藥師!”
“唉……可惜生在了我家,就好好當我的乖寶吧,阿媽也會努力讓你成材的。”
她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隻知道跟在阿媽身邊轉悠,幫她抓藥撿藥,阿媽越來越忙,賺的錢越來越多,但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少。
後來,阿媽染上時疫了。
原來是因為戰亂,時疫爆發,阿媽作為郎中,被政府發配到醫坊,負責的病人越來越多,每天才越來越忙。
她不太記得阿媽是病死的還是累死的,隻知道死的那天,阿媽把那條漂亮的白絨擁項給了她,說自己對不起她,沒積下什麼财富,到頭來隻有這條白絨擁項。
因為阿媽的錢全部都用來補貼醫坊了。
阿媽問過她:“阿媽的錢,全部貼給了醫坊,乖阿珑會不會恨阿媽啊……”
她沒有說話,隻是搖搖頭道:“阿珑不要錢,隻要阿媽……”
可惜,阿媽也不在了。
月池與北星的戰争全面爆發,阿姐從娘家趕回來,帶着她往南逃。
逃亡的路上并不枯燥,阿姐會指着路邊的花草、天上的星星、河裡的魚開始長篇大論。
兩人就像小時候一樣,在路上你追我趕,說說笑笑,似乎世界上除了她們姐妹倆,再無旁人。
她問過阿姐,她的丈夫和婆婆呢?
阿姐隻是輕笑一聲:“遙哥兒死了,我被攆出來了。”
她盯着阿姐,試圖從她臉上看出除了笑以外的表情,比如悲傷,比如失望,但阿姐隻是笑着看她,灑脫道:
“阿妹啊,咱家就隻剩我倆了,以後阿姐養你長大。”
她猛地笑着點了兩下頭,思索片刻後又回道:“阿姐,我也要養你!”
阿姐把烤好的魚遞給她,揉亂她的頭發:“你個小妞,先養活自己吧!”
阿姐向來說一不二,從未食言。
一路上阿姐射鳥釣魚,砍樹燒柴,樣樣精通,明明是逃亡的路,卻把她喂胖了些許。
阿姐卻越來越瘦了,原本流暢的臉頰,兩側有了些凹陷。
北軍出現的那天晚上,阿姐還在給她掖被子,聽到遠處的動靜,讓她撲到草堆裡别出來。
但她看到阿姐被幾個士兵抓走,她還是從草堆裡沖了出來,瘋了似的朝他們砸石頭。
那幾個士兵很生氣,嘴裡罵着她從未聽過的污言穢語,拖着她要往他們的帳篷裡走,阿姐撲上來,用匕首刺了其中一個人。
那幾人踹開了阿姐,當着她的面去扒阿姐的衣服……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整夜,天亮了,阿姐渾身青紫,淩亂地倒在草堆旁。
她緩緩爬過去碰阿姐的手,摸到了僵硬的冰寒。
再後來,她被那幾人拖到帳篷,那幾人對她動手動腳,她拼命地掙紮,挨了一頓打罵,那幾人也許是累了,把她關進黑暗的馬車中,說晚上再收拾她。
馬車中不止她一人,還有一男一女。
男的溫聲細語,女的慵懶不羁。
她數着時間,以為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了,直到自己被他們兩人從那馬車裡帶出來,見到外面的天日。
阿姐要是能多活一天就好了。
多活一天,說不定就能和她一起得救了。
“阿姐……”
“姐……”
江搖光聽到懷裡人不安的呢喃,抓住她出汗的手,輕聲回應:“我在呢。”
懷裡人開始不停地流淚,嘴裡一直在念叨着“姐姐”之類的話。
江搖光眉頭逐漸緊鎖。
她一直不明白人和人相遇的意義是什麼。
她隻是來到這個世界完成任務的,一直把自己當成過客和旁觀者,從沒想過對這個世界的人産生太多影響和意義。
她可以控制自己,但是她阻止不了别人對她的感情。
這個世界,有人這麼依賴她,挂念她,若她哪天突然消失,牽挂着她的人怎麼辦呢?
“換我來吧,你去歇會。”
韓慕戈見阿珑開始掙紮起來,走到江搖光身旁,接過了她懷裡的人。
江搖光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走到一旁獨自吹風冷靜。
她看着黑茫茫的荒漠和地上自己被火光拉長的影子,陷入了沉思,直到視線裡出現一隻修長的手和遞過來的水壺。
“把它喝了。”
她轉眼看過去,是連懷瑾那雙漠然的眼眸。
“嗯。”
她接過了水壺,一飲而盡,藥酒辣得嗓子眼被燒灼一般,她被嗆得不停咳嗽,後背出現一隻手在輕輕拍她。
?
她詫異地轉頭看着他,他默默收回了手,視線瞥過她,轉身離開,丢下一句:
“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