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韻和韓佐年來到永興坊的巷子口,往裡面張望了一番。
巷子裡宅院毗連,青磚灰瓦,牆頭覆着一層秋日未褪的塵色。各家門前石階稍顯磨損,偶有孩童赤足奔跑,嬉笑打鬧。牆磚斑駁,泥縫間透着風,門扉半掩,罅隙中漏出院内晾曬的舊衣。幾戶人家院中堆着劈柴,木屑散落門前。
巷口處,一名賣菜的老妪正和鄰裡閑談,師韻上前打聽陳花子的住處。
那老妪有些耳背,鄰裡大聲說道:“花子!陳琢!說的你家琢兒!”
“哦!”
老妪拜了拜手,啐了一聲。“誰知道那不孝子又上哪浪蕩去了!娘子尋他何事啊?”
師韻一聽,這是牽線人的娘親,靈機一動,答道:“他之前給我家老爺尋的唱曲兒的人不錯!老爺喜歡,來讓我們尋他再找那人!老娘可知他人在何處啊?”
“前兩天回來了一趟,這又不見影啦!說不定又貓在哪喝花酒去了!”
師韻和韓佐年交換了一下眼色,又問老妪陳琢所居何處。老妪往巷子裡一指,“裡頭第三戶。反正是沒人!”
師韻點頭示意謝過,二人往巷中走去。走出不過兩步,忽然見到一人從一戶人家跨步出來。那人着醬色闌衫,面色沉穩,竟是個熟面孔。
師韻眼疾手快,立刻側身,低頭佯裝整理衣袖,随即轉身便往回走,躲入一旁的屋檐陰影之下。
韓佐年趕忙跟了上,低聲道:“怎麼回事?”
“那是鳳翔知府溫大人……”
師韻小聲說道:“之前打過照面,還是避着點好。”
鳳翔知府?
韓佐年稍稍側頭向後面看去,見他從一戶人家走出,接着又進了另一戶人家。溫大人身後跟着兩名差役,神情肅然,似乎是在調查什麼。
“想必是在調查我家的案子。”
韓佐年嘀咕道:“畢竟那天溫大人也來赴宴了。隻是沒想到他微服出訪親自探查。”
韻兒以袖掩口,輕聲說:“敢去将軍府行刺畢竟不是小事。他好像是從另一頭進來的,咱們先找個地方避避,等他們走了再回來。”
韓佐年觀望一番,見巷子口有個茶棚,便帶着師韻走了進去。二人在一偏僻座位落坐,要了一壺淡茶。茶湯溫潤,入口微苦。韻兒突然想起,他們初次去尋蔣文懿也是在間茶肆。這家夥近來被将軍扣在身邊,研習軍務鮮少得見。但師韻卻覺得他好像是刻意躲着阿時,也不知他倆又生了什麼龃龉。
小娘子低頭沉思,韓佐年難得沒打斷。眼前的丫頭如此與衆不同,左郎君有一肚子問題,卻不知如何開口。
竹簾後兩個茶客的對話打斷了師韻的思路。
“老哥手氣不錯啊,這兩天連着赢了那陳花子好幾把!”
另一人吹皺茶湯,頗為得意地說道:“呵,那小子就是嘴上功夫!撈了幾兩碎銀,就敢跟我這耀武揚威。你看着的,今兒個非得讓他把原先赢了我的,都給我吐出來!”
“那是!大哥威武!不過話說回來,他就是個牽線搭橋的,怎麼突發橫财了?”
“攬了個大活兒呗!不過就他幹的那勾當,掙的不是幹淨錢,我都不屑于看!诶,日頭下來了,時辰差不多該開局了,走着?”
那倆人窸窸窣窣站起身,從茶棚後面離開。師韻給韓佐年使了個眼色,兩人提起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跟了上去。
日跌時分,天色昏黃,巷道被斜陽拉出細長的影子。巷中往來之人三三兩兩,衣着各異,市井百姓,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雲集。兩個茶客混入人群中不見了蹤影。韓佐年一把抓住了要追上去的師韻。
“我知道他們要去哪。”
他将韻兒拽到牆角,低聲道:“城中禁賭,但總有膽大之人私設□□場。這裡頭都是目無法紀的亡命之徒,不是我非要攔你,你真的不能進去!”
師韻越過他的肩膀往裡頭瞄了瞄,她承認韓佐年言之有理。她倆這麼闖進去,不是打草驚蛇,便是成為衆矢之的。
阿時要是在就好了……
韻兒歎了口氣。這位韓家少将功夫是不錯,但是一身正氣,在這種地方就是鶴立雞群。不用開口人家就知他是官家來的。
可是陳琢就在裡面,找到他,就能問出他是自何處結識的那幾名殺手。現在放棄便是功敗垂成,師韻做不到。
猶疑之際,鐘鼓樓的暮鼓響起,緩緩回蕩,沉悶悠長。随着這鼓聲一響,巷子裡的人流躁動起來。紛紛加快腳步,往深處走去。
韓佐年見師韻站在原地不為所動,剛想再勸。忽然看她不知從懷裡摸出個什麼,選了個落單的路人迎了上去。她将那人叫去拐角處沒了身形。
“诶?師娘子?”
等他追上去,就見那人已被放倒在地,剝下了外袍。
師韻将那袍子一套,回頭向着他抿嘴一笑道:“敢不敢跟我賭一局?”
“賭什麼?”
韓佐年覺得自己半點跟不上她的節奏。
“就賭翊麾校尉左武郎副使,能不能在私博場護我周全!”
韓佐年一愣,“你怎知我官職?”
師韻笑了笑,轉身就走,他趕緊追上去,完全懵了:“等、等一下,你到底要做什麼啊?”
暗巷盡頭,高牆聳立,柴門半敞,門内透出光亮,時不時傳來陣陣喧嘩聲。兩名壯漢分立門側,袖口下隐約露出兵刃的寒光,目光冷漠地掃視着每一個靠近的人。
“行了!下一個!”
他們似是要查驗什麼,才許人通過。
巷中人群三三兩兩地排起長隊,偶有低聲喘息,攥緊衣袖下的銀兩。
“你要進去賭嗎?我出來的匆忙,沒帶多少銀錢……”
師韻和韓佐年也加入了隊列。
“我不賭,要賭的是你。”
韻兒将一個小布囊塞入他手中,低聲道:“杭州來的師公子,販藥為生,素喜奇勝。聽聞此乃□□好去處,特來淺嘗一翻。”
韓佐年一驚,低聲道:“蘇杭?我口音就不像啊!”
師韻早知他有此一問,泰然答道:“因為你生于鳳翔長于鳳翔,前幾年才随雙親南遷。這次是家中有喜事,才特意回來。我乃随行賬房,幫公子前後打點的。”
二人說話功夫,已到了柴扉前。守門的漢子見他們面生,橫臂一攔。
“站住!哪來的?!”
師韻一個跨步繞到韓佐年前面,點頭哈腰地說道:“這是我家師公子,回來探親,聽聞此處有樂子,特來看上一看。”
說着,她摸出幾文銅錢,塞到二人手中。“兩位辛苦,通融通融哈!”
二人将銅錢收下,卻沒有放行的意思。
“我們這寶地可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
“那是那是!”
師韻搓搓手,笑道:“我們公子初來乍到不懂規矩,望兩位大哥提點提點?”
她又摸出幾文銅錢塞給二人。
兩人掂了掂手中的銅闆,神色松快了些,“你這小厮倒是懂事,跟着這麼個呆子埋沒了啊!”
韓佐年一聽便要發作,被師韻踩了下腳。
“我家公子人是闆正了些,度量還是很大的!”
師韻一邊說,一邊搓了搓指尖,給那守衛使了個眼色,“場子裡的規矩,您給說道說道呗?”
由于二人堵住了入口,後面排隊的賭客漸漸焦躁起來,有性子急的已經罵上了。二打手留了一人守門,另一人朝他們打了手勢,示意二人跟上。
走進柴扉,後是一間小院,天色愈發昏暗,空氣中彌漫着腐敗與酒氣混雜的腥臭味。院子不大長寬數仗,兩側是耳房,中間立了幾口大水缸。被水缸擋着的便是□□場的入口,大門半掩,裡面隐約傳出骰子滾動和嘈雜的喧嚣。
砰地一聲響,大門被撞開。一瘦小老叟由兩名壯漢拖了出來。
那人衣衫褴褛,雙目赤紅,龇牙咧嘴地喊着什麼。
韓佐年見狀眉頭一皺,氣息驟變。師韻察覺到了,趕忙拽了下他的袖子。韓佐年向她投去警示的目光,韻兒搖了搖頭,讓他莫生事端。
二人無聲交流的功夫,那老叟被拖入小院另一側的屋子,門扉在他最後一聲慘叫中砰然合上。
師韻知道韓佐年定是過不去這坎,輕輕啧了一聲。
帶路的漢子輕蔑地啐道:“老賭棍!棺材本都沒了還賴着!也就是莊家心慈,換着我,打折了腿往外一扔,愛死哪死哪去!”
私設博場的能有心慈之輩?
師韻暗自嘀咕着,忽地發現二人被帶到另外一間小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