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白日當頭,舊帥府内的的光線依舊幽暗,四下寂靜,隻偶有窗紙被風吹動,發出輕微的響聲。
韓佐年神情冷峻地立在屋子中央,手中長槍抵住跪倒在地的山魈後背。他的臉傷痕未愈,額角血迹未幹,手背上的傷口猙獰醜陋,但卻不見一絲疲态。身影提拔立如蒼松,目光銳利堅定,一如往日少将英姿。
師韻與绫時并肩站在側旁,眉間透着淡淡憂色,她下意識地攪弄衣袖,好像有萬千言語無處訴說。绫時觀她面色便知她所想,他能做的不多,隻希望過會兒山魈的言辭能如韻兒所願。
最暗處的柱影後,一道高大的身影沉默伫立,孤狼依舊戴着森然鬼面,一動不動,仿佛雕塑一般令人難測心思。
而另一側的牆角,甯百川抱臂靠牆而立,神色漠然,眼底帶着冷意,冷眼旁觀屋内衆人,等待着绫時兌現諾言。
韓儀袍子一撩,大踏步地邁進舊帥府,見衆人皆在,微微颔首。他走到山魈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往日并肩作戰的戰将,心底難免泛起一陣唏噓。韓将軍稍一揮手,讓佐年收槍退下,問山魈道:
“徐成,你可知罪?”
“罪?”
山魈眼皮一番,冷笑道:“成王敗寇罷了!你以為抓了我,就能堵住悠悠衆口?天下人便不知你是臨陣脫逃的懦夫?你難道不曾想過,夜隐關納兵數千,為何會聚在我的麾下?!”
“蠱惑之言。”
韓儀看向師韻,伸出手掌:“娘子所攜的半張地經圖,交于我罷。”
師韻忙不疊地從懷中取出她自艮舵密室盜出之物,小跑着給韓儀送了過去。小娘子目光閃爍,羽睫微顫,“将軍……我……”
韓儀擡手打斷她,示意韻兒不必多言。他将圖經展開,置于山魈面前,沉聲道:“烏池之戰前夜,你所見到的,可是此物?”
山魈垂首看去,見面前是一張殘破的地經,似乎該是整幅的軍機圖,如今卻隻剩下右側半張。圖經已泛黃,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硬生生撕裂,墨色因歲月侵蝕而微微暈染。圖中線條流暢飄逸,山勢與道路是帶着幾分随性,如行雲流水,卻又細膩入微。從圖面來看,所繪範圍自夜隐關起,向東延伸至燕颔小鎮。
由于被撕去一半,夜隐關的部分隻剩下城門、箭樓、兵營等位置仍舊清晰可辨,牆體以濃墨勾勒,筆觸鋒銳。通往燕颔小鎮的道路倒是準确無誤,甚至還有一條以細筆描繪的隐秘小路,與官道并行,似是備用。
燕颔小鎮則是寥寥數筆,标注了驿館和糧倉。
山魈看向韓儀,反問道:“我當年所見的那一半,所繪則是夜隐關後,烏池山道的排布。不僅标示着山勢起伏,險要地勢還以濃墨點綴,書有崖壑字樣。其中有一條險道,西可穿出烏池,直通敵夏,向南則抵達夜隐關後,而東邊,”
他複又垂下頭,目光落在圖的邊緣,“就是這裡,山道入口。這明明是完整的一張圖,為何我等所見隻有一半?”
韓儀沒有回答他,而是繼續問道:“你今日所設伏兵,便是藏于烏池山道裡?”
山魈冷哼一聲,不忿道:“韓法修你也太小瞧于我,我堂堂敦武郎軍都副指揮使,走過一次山道豈會不記得?!”
韓儀又繼續追問:“所以那條山道确是自燕颔出發,左通西夏,下達夜隐,無有差錯?”
山魈一臉質疑地看着他,奇道:“将軍給的地經豈會有差?這些年,我自夜隐往來西夏數次,走的都是這條路。”
韓儀面色一緩,微微吐出一口氣。他神情肅穆地轉過頭看向師韻,韻兒則是瞪圓了一雙杏目,拼命噙着淚水,不讓之滑落。
她明白了将軍的用意,朝着他用力點了點頭。
“我爹……他沒有錯……”
韻兒捂住口鼻哽咽道:“他并非欺天狂妄……不顧萬千将士性命……肆意妄為……他是對的……他始終都是對的……!”
韻兒再也忍不住,終是掩面而泣。她不知道因為這件事,這麼多年來,千百個日夜,師晏放浪形骸之下忍受着怎樣的煎熬,她也不敢去猜。她好想沖出舊帥府,沖出夜隐關,告訴遇到的每一個人,他沒有錯,那張圖經沒有錯!可最當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已經再也聽不見了。
绫時攬過師韻顫抖的雙肩,讓她伏在自己懷裡。他輕輕拍着韻兒的背,任她放聲哭泣。這一路,她遭受了太多無端的猜疑和記恨,那都不是她的錯,甚至與她無關。
阿時望向破敗窗棂外耀眼的日光,喃喃道:
師大俠……你終于可以瞑目了……
山魈略帶疑惑地看着這個掩面痛哭的小娘子,聽韓儀為他解釋道:“執正,那張圖經并非将軍所給,而是師娘子的爹爹繪成之後,獻上的計策。謹慎如雲麾将軍,怎會将前鋒一軍兩千餘名将士的性命,壓在一張來曆不明的圖經上?”
山魈聽懂了,但他不願相信。
“但是上面有帥印!”
“那為何隻有半張?!”
韓儀明白,要讓山魈承認多年的執念隻不過是錯上加錯,難于登天,但他還是得說:“你難道就沒想過,那張圖,你究竟是從何人手裡接過來的嗎?”
山魈聞言,身形微顫,似是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遂即雙膝一軟,癱倒在地。他的十指死死扣入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滑落,滴落在粗粝的地磚上,染出殷紅的痕迹,他渾然不覺。
他垂着頭,雙眼緊閉,胸膛劇烈起伏,仿佛竭力壓抑着什麼。頃刻間,他的肩膀輕顫,似是笑了一聲,但随即,那笑意便化作隐忍的低喃,繼而如狂風驟起,他蓦然仰首,猛然發出一聲嘶啞而撕裂的嘯聲。
那嘯聲穿透風沙,穿透厚重的歲月,滿是悔恨,滿是哀戚。如同在千軍萬馬碾碎的戰場上,發出最後的哀鳴,痛徹心扉,直入蒼穹。
他的臉上沒有淚,唯有一片死灰。那些年他親手埋葬的故人,在他耳畔徘徊低語:“一将功成,枯骨何冤?”
“可是……”
山魈猛然回過神,他擡頭看向韓儀,質問道:“就算是前鋒軍貪功冒進!偷取地經,欲偷襲立功,那我們為什麼會遇到夏軍的埋伏?!”
這個問題绫時倒是能解,他上前一步,反問山魈道:“你們圍剿韓将軍的計劃也周密啊,為什麼最後功虧一篑?”
“你什麼意思?”
山魈側頭看了看他和師韻的裝扮,“你是想說,宋軍有細作?不可能的!我們日落時拿到地經合議,入夜後就出兵了!中間不過兩個時辰,根本沒有給細作反應的餘地!”
“是與不是,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
韓儀收起地經圖,交還給師韻,然後把跪倒在地的山魈扶了起來。
“人不能活在過去的仇怨裡。你已将十載光陰耗費于此,是收手的時候了。你也說了,徐執正,軍都副指揮使,私自離軍,助長流寇,集結叛軍,數罪并罰,當交與經略使定奪。不過,”
他話鋒一轉,四下看了看,又道:“我們雖然清繳了盤踞夜隐關的匪徒,這裡還生活着很多百姓需要安置。你久居此處,對關内事務最是熟悉,說不定可以将功抵過。我會替你在崔大人面前谏言幾句。”
說完這些,韓儀看了看一直站在陰影裡的甯百川。
他轉身走了過去,超出衆人所料的,将軍長臂一伸,搭在甯百川的肩頭,二人轉向了牆壁。
“老甯,咱們當初約法三章,賭場,可是不興辦的。”
甯百川一皺眉,冷冷道:“那小子可說,我若搭救你兒子,他便讓我手刃山魈!”
“你隻是要殺一個山魈?”
韓儀意味深長地看着他,“玉珑那屋子裡半數竹筒都出自你手,你真舍得殺了山魈,自段線索?”
甯百川白他一眼,“我若不殺他,不就下不來台了?”
“怎麼會呢,”
韓儀久經沙場的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從今往後,你就多了兩個好侄兒。鬼面之事已露端倪,放線釣魚,必有收獲。醉仙居我給你端了,換個地方啊。”
“韓法修……老子欠你的嗎?!”
甯百川一肚子氣無處發作,反而被韓儀給了一拳。
韓儀轉身回到帥府正中,又換回了定遠将軍的闆正面孔。
“夜隐一關剿匪大捷!諸君随我将主謀徐成帶回鳳翔審問!佐年!将犯人帶上!”
“得令!”
韓佐年上前一步,抓住山魈。山魈被制住,嘴角卻忽然浮起一抹莫測的笑意。他緩緩回頭,望向門口,低聲道:“韓将軍,夜隐關衆人如何安置,恐怕要問過這裡的主人才行。”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仿若木杖敲擊着石闆,在寂靜之中分外清晰。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形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入帥府,步伐不急不緩,似乎早已等候多時。
蕭老爹步履緩慢,破舊的麻衣随風微微揚起,顯得愈發單薄。他面色從容,透着一股沉穩的氣勢,仿佛不是一名垂垂老者,而是此地正主。
他走到衆人面前,向韓儀拱手一拜道:“将軍果然是仁義之師。今日夜隐關重歸朝廷掌管,流寇盡除,百姓自當感激涕零,銘記将軍恩德。”
韓儀将他扶起,略帶歉意的說道:“清剿流寇,守護邊關,乃是我等朝臣應盡之責。我們來得遲了,讓老丈受苦了。”
他目光掃過老者身後的夜隐關,城牆上依稀殘留着刀光箭痕,尚未完全清理的血迹在日光下泛着暗色,複又說道:“老丈大可放心,軍隊會暫時接管關内秩序,待局勢平定,再召集百姓赴鳳翔府共議安置之策,使此地重歸太平,不至再陷亂局。”
蕭老爹聞言,點了點頭,歎道:“如此,自然是最穩妥的安排。隻是夜隐關雖是關隘,卻也是商旅往來的必經之地。将軍肅清匪患,固然還百姓一個太平,但這關口若是空置,商賈何以繼續通行?”
韓儀淡淡一笑道:“夜隐關本就是朝廷設立的關隘,既然如今已肅清流寇,自然會恢複正常秩序。朝廷會派遣官吏接管,保障補給,使往來商旅得以安穩通行。若商賈有需,亦會設立驿館,供給糧水,确保此地重回正軌。”
蕭老爹聽了,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微微點頭:“将軍深謀遠慮,令人敬佩。隻是——”
他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院落,輕輕歎道,“老朽在這夜隐關住了這麼多年,如今就要離去了,倒是有些不舍。”
他緩緩擡手,從寬袖之中取出一支羌笛,手掌摩挲着笛身,歎息道:“故人離散,舊地荒涼,終究是物是人非。我這把老骨頭,也沒什麼可帶走的了。不如吹一曲羌笛,送别昔日故友,也算是盡了這份殘年的情誼。”
他緩緩擡手将羌笛送至唇邊,深深吸了一口氣,随即吹響。
幽幽羌笛聲盤旋在破敗的帥府之中,旋律低沉而悠長,如同風過荒原,又似殘陽下孤雁哀鳴。
衆人沉浸在老者哀傷的笛聲中,突然聽到一聲暴喝。接着就見陰影之中飛出一身影。孤狼如離弦之箭般直撲韓儀,殺意凜然,眼底一片死寂,宛如被徹底喚醒的兇獸。
“将軍!”
“父帥!”
衆人大驚失色,欲上前相助,卻全然插不了手。
孤狼飛速将韓儀撲倒,隻在空中劃出一道殘影。他五指如鈎,鎖韓儀咽喉。韓儀急忙側身避開,但孤狼如影随形,刹那間已欺身而至,肩膀一沉,肘部驟然橫撞韓儀胸膛。韓儀胸口劇震,氣血翻湧,身形踉跄倒退。
孤狼不給他半點喘息之機,腿鋒如刀,淩厲掃來。韓儀急忙折身,堪堪避開,卻在下一瞬被孤狼探手扣住肩頭,身形不穩,狠狠砸向地面。
“别吹了!”
绫時反應出這是蕭老爹的羌笛在搞鬼,他飛身撲到老爹面前,一掌将笛子打飛。哀怨的笛聲戛然而止,但孤狼攻勢卻沒有絲毫減緩。
“讓他停下!!”
绫時掐住蕭老爹的肩膀怒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