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内最好的私立醫院這些天很忙。
祝燃大口喘氣,汗水濕透頭發,死死盯着院長,緊張到說不出話。
他沒心情等什麼輪椅跟電梯,跳下徐祉安的車,就直接抱着宋汝瓷一路沖上樓。他媽媽常年在這裡住院,他和院長、主任、醫生護士都很熟,不用引導,抱着宋汝瓷直奔院長辦公室。
該做的檢查全做了一遍。
宋汝瓷的身體狀況已經很差,非常差,必須靜養,但一切檢查結果又都不能解釋,病人為什麼深度昏迷。
昏迷的宋汝瓷被徐祉安接過,重新系好衣扣,輕柔整理領口。
核磁檢查要摘掉配飾,護士送來密封袋裝着的項鍊,徐祉安低頭,細細的銀鍊彎曲,像是條不具生命的冰涼細蛇,荊棘形狀的漆黑獠牙含着顆猩紅的塑料假寶石。
徐祉安看着這東西。
他送給宋汝瓷的“禮物”。
是個飽含惡意的嘲諷——徐祉安手裡有真品,當初送了這樣一個赝品,是為了暗示宋汝瓷是劣質品、假貨、騙子。
徐祉安攥緊手掌。
劣質品是他。
騙子和罪犯是他。
他罪行累累,卑劣不堪,他就該把這東西吞下去。
宋汝瓷靜靜合着眼,一縷頭發擦着蒼白臉頰滑落。徐祉安的心驟然懸起,收攏手臂低聲呼喚,沒有反應,隻是風。
被手臂圈攏的清瘦人影無知無覺,枕在沉默到極點的頸窩裡,寂靜,睫毛墜沉,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
徐祉安把指腹按在溫潤頸側。
隻能摸到很輕的搏動,一下一下,隔着皮膚,緩緩給出生命尚在延續的證明。
徐祉安摸出那個真鴿血紅吊墜,俯下肩膀道歉,嘗試給宋汝瓷戴上,他是個愚蠢透頂、會搞砸一切的混賬,隻不過是铑金尖端壓過那一點重量,就在清瘦蒼白的鎖骨上劃出紅痕。
祝燃注意到了,沖過來把這破東西狠狠搶走,盯着他的視線幾乎冒火。
徐祉安怔怔看着宋汝瓷。
宋汝瓷怎麼會這麼容易受傷,一點尖銳的東西、一點過頭的粗暴力道,就能把人弄壞。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還是根本一直都是這樣,宋汝瓷的身體就是很不好,一直在承受着無法想象的壓力,隻是宋汝瓷安靜,什麼都不說,眼睛彎得仿佛一切都沒關系。
他故意點宋汝瓷的那些晚上,宋汝瓷永遠隻是靜靜陪着他,傾聽那些滑稽可笑的、編撰的牢騷,握住他的手。
宋汝瓷隻是用這樣的身體安慰和擁抱,淺色的眼睛柔和關切,至于自己的事,宋汝瓷從不說。
宋汝瓷設法自保,認真自救,不憎恨和牽連無辜。
宋汝瓷獨自承擔痛苦。
“可能是心理狀況的影響……”
“病人潛意識裡不想醒來,和外界封閉、隔離,因為外面有他不願意、也無法再忍受的東西。”
院裡做了緊急會診,醫生推測得很謹慎:“如果想要強行促醒,有幾種藥,或者電流刺激——”
剩下的話在陡然淩厲的視線裡消音。
徐祉安的神情變得陰冷。
醫生苦笑,隻好作罷,藥劑和電刺激其實是安全的治療方式,精神科本來就常用,控制好用量對人體無害。
但因為外面那些尋歡作樂的公子哥無法無天,為了尋求刺激,不知收斂地弄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法,變得很引人誤會。
徐祉安不同意,那就隻好換個辦法:“或者,試試把人帶去不同的環境,嘗試豐富外界刺激,看看有沒有用。”
醫生解釋:“人的感官不止聽力和視力,你帶他出去,他是能感覺到的。”
陽光、水、樹木和青草的氣味。
流動的風。
總之,完全和過去記憶區别的新體驗,也有一定希望……說不定,運氣好的話,有一定幾率可能喚醒沉睡中與外界隔離的意識。
徐祉安向醫生道謝,帶着宋汝瓷離開,祝燃匆匆追上去,一路追上車:“Listen——宋汝瓷到底怎麼了,徐祉安,你那個會所裡發生過什麼?”
徐祉安像是沒聽見,隻是收攏手臂,低頭看着懷裡毫無生氣的蒼白人影,右手覆在微敞領口,一遍一遍撫摸纖細鎖骨上的血痕。
宋汝瓷安靜靠在他的肩頭,整個人被西裝裹住。
埋在冷硬頸窩裡,宋汝瓷的頭頸軟垂着,襯衫領口有些松散,露出漂亮的頸部線條,一條手臂也綿軟墜落,輕輕搖晃,冷白颀長的手指微蜷,掌心握着團虛幻的陽光。
手背上全是針眼,鮮紅刺眼,靜脈泛着淡紫。
祝燃幾乎被他逼得爆炸:“徐祉安!”
“我不知道。”徐祉安終于開口,“我去查,祝燃,你帶他出去,四處轉轉,然後帶他回你家。”
徐祉安和會所幾乎徹底綁定。
隻要他在,宋汝瓷就會一直認為自己在會所,宋汝瓷無法再忍受的是他。
徐祉安想明白了,願意藏起來,願意隐在暗處,隻要宋汝瓷能不痛苦。
他把宋汝瓷讓給祝燃。
徐祉安沉聲說:“把你的狗窩收拾幹淨。”
祝燃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死死盯着他,半晌伸手搶過宋汝瓷。
動作小心到極點,與兇狠神情迥異,幾乎是屏着呼吸,把人小心翼翼捧進懷裡。
兩撥人分道揚镳。
徐祉安上了另一輛車。
祝燃坐在後坐,捧着靜靜昏睡的宋汝瓷,眼眶一點點紅透,眼淚砸下來,他捧着柔軟的頭頸把人抱進懷裡,Listen不醒,不動,淺亞麻色的額發被風吹得微微散開,淡白眉眼安詳松軟,像個……完美精緻到極點的空殼。
祝燃抱着宋汝瓷,他握着那隻手,領宋汝瓷去摸公園裡的樹和草,吹被曬暖和的風,摸一點很清涼的流水。
他領宋汝瓷去他們辦過Livehouse的地方,抱着宋汝瓷坐在狂歡人群的角落,落地音響讓一切都跟着震動。
他帶着宋汝瓷去餐廳、去咖啡館,去附近的海邊,他試着哄宋汝瓷嘗一點清涼甘甜的椰子汁,又買了個五顔六色的花環,放在宋汝瓷懷裡。
宋汝瓷的手臂承受不住這樣的重量,被壓得滑落下來,墜在身側。
祝燃連忙道歉,但還是晚了一步,沒能扶穩滑落的手臂。
花環也掉在地上,沾了海水,很快變色枯萎。
落日把海面染得血紅。
“Listen。”祝燃握住蒼白的、冰涼的手,一遍一遍捋平微蜷的手指,“我們來玩過,你記得嗎?你告訴我,以前你沒有出過門,你第一次見這麼漂亮的景色,你說你會寫首太陽燒掉海水的歌……”
宋汝瓷沒來得及寫歌。
宋汝瓷靠在輪椅裡,很安靜,風把額發吹得松散,露出柔和眉宇。
祝燃劇烈顫抖着,大口喘氣,喉嚨裡哽咽,失去力氣頹然跪倒。
他跪在輪椅前,扶住宋汝瓷的膝蓋,眼淚滾落。
/
徐祉安折返回了醫院。
醫院裡還有其他人,還有半死不活的盛鋒。
徐祉安看着滲血的紗布,按上去,盛鋒被迫醒過來,臉上血色褪盡,劇痛之下視線渙散,氧氣面罩下喘息急促。
“穆鶴殘了。”徐祉安告訴他,看到盛鋒的瞳孔收縮,繼續把話說下去,“高位截癱,沒有什麼治愈希望。”
盛鋒的呼吸變得粗重,神情晦暗,身體也因為牽扯傷口而微微發抖。
纏在胸口的紗布上,血迹洇出更多。
“我知道你們兩個的故事。”
徐祉安看了他一陣,繼續說:“你辦砸了差事,受了重傷,躺在那等死的時候被恰好他救了——盛鋒,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一個家裡破産的學生,恰好路過,就能在小巷子裡撿到重傷的你,自殺去醫院,恰好就遇到他姑姑。”
“恰好就在鶴安忌日那天,他又遇到了我,他和我發生了沖突,說了一樣的話,那天他恰好穿了和鶴安出事時差不多的衣服……”
徐祉安問他,又像在問自己:“怎麼會這麼巧?”
“你替那位辦事。”
徐祉安垂着視線,低聲一字一句說着,仿佛念出什麼陰寒無比的詛咒:“讓你來判斷,你認為這一切都是意外嗎?”
盛鋒肺部受傷,無法說話,猩紅眼眶卻幾乎滲血,痛苦絕望分明。
徐祉安倒也不是特地來和他讨論這些的。
“我查了查。”徐祉安說,“穆鶴那時候已經被趕出穆家,他住在宋汝瓷的出租屋裡,靠宋汝瓷打工掙的錢生活。”
換言之。
徐祉安拿出幾張照片,放在病床邊:“你當時養傷,住的是宋汝瓷的房子。”
“穆鶴給你吃的補品和藥,花的錢都是宋汝瓷的工資。”
“你和我說,你第一次在穆鶴那體會到了家的溫暖,是不是?”
徐祉安覺得嘲諷,也可能是自嘲,他沒什麼資格來審判盛鋒,隻不過是一個兇手來探望另一個兇手,交流讨論殺人心得:“神奇嗎,你可能不信,我也體會到了。”
那樣柔和的、舒适的、讓人身處其中就忍不住沉迷的氛圍,不來自于穆鶴。
那隻是某種愚蠢的心理學效應造成的可笑錯覺——徐祉安甚至問了心理科的醫生,據說叫“移情”。
溫暖來自于當時他們身處的環境。
宋汝瓷的出租屋。
這世上居然有宋汝瓷這麼踏實認真、好好生活的人。
宋汝瓷會每天整理房間,把一切收拾到最舒服的狀态,會給陽台上的小仙人掌澆水,會自己搭配顔色。
宋汝瓷踮着腳,把喜歡的油畫挂在牆上,後退幾步仔細打量正不正。
宋汝瓷慢悠悠做紅酒雪梨。
宋汝瓷會仰起臉,彎起淺色的眼睛,寬容地伸手擁抱狼狽不堪的他,會有點稚拙、但認真地摩挲他的頭頸後背,會收攏手臂讓他在肩上休息,會說“歡迎回家”——
儀器的報警聲尖銳。
徐祉安察覺到自己失控,他攥着盛鋒的氧氣管,掌心橫七豎八的傷口已經崩裂,他是真的想殺了盛鋒再自殺。
他還在慢慢回神,直到現在他仍舊在異常緩慢地反刍這一切。
被他親手毀掉的一切。
徐祉安松了手,氧氣重新流通,盛鋒劇烈咳喘,胸口無序起伏,眼角血紅,渙散視線定定凝在某處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