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
瑞雪豐年還未過,宿風山上已入了春。綠林蓊郁,百丈青蔥。仙雲從天邊一路鋪到山腳,遠遠望去整座山仿佛蒙上一層朦胧的紗,與俗世分隔開。
正值宿風山崔家三年一度招收新弟子的日子,山道兩側挂滿了雪白旗幟,每隔十步便有兩人守在路旁,長隊直從山下排到百裡之外。
排到江鴻時,已近正午。
“名字?”
江鴻兩指扣在桌上,引着記名之人的視線,指向自己喉頭。
“不會說話?”
“不會說話報什麼名,瞎鬧。”記名人沖側旁的弟子招手,“趕出去,下一個。”
身後人喜滋滋地走上前,剛要出聲,江鴻一掌拍在桌上,橫插在兩人之間。
不等記名人反應,她徑直摸上桌旁放着的測靈石。
原本黑漆漆的晶石大放異彩,各種顔色輪轉,最後落定在碧色上連閃了兩下,與此同時,浮出兩行大字。
年齡:五十九歲。
修為:玄冥中期。
記名人臉色急轉,神情複雜地打量起江鴻。
不怪他詫異,崔家并非小門小戶,門内玄冥境修士不少,細數過去内門弟子大多都是玄冥境,但那隻是不加年齡限制的情況。一旦加上年齡限制,情況則大為不同。
百歲内便能達到玄冥中期,莫說宿風山,放眼整個大陸也找不出太多。
崔家這一代弟子中,最為出色的當屬五長老門下的郁清江,六年前便已突破至玄冥後期,在專屬百歲内修士的地字榜上排名第四,雖不及榜首的連風門少門主葉谏之,但也是公認的宿風山第一天才。
這姑娘五十九歲便有玄冥中期的修為,論及天資,隻怕跟他們郁師兄也差不了多少,确實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可這麼多年來,他從沒聽過有哪家的天才是啞巴,如今倒不知是從哪冒出來一顆滄海遺珠。
“你師從何人?”記名人問。
江鴻一臉費解地看着他,再次指了指喉嚨,用力揮手,做出嘗試發音的動作,“啊啊”叫了兩聲,然後兩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她都說了自己是啞巴了,不會說話,這人還問,真比劃了他又看不懂。江鴻氣悶地想。
“好好好,知道了。”記名人用手捂住臉,把紙筆遞出來,“寫總會吧,把你的名字、來曆一一寫清楚。”
寫?
這可精準戳到了她的難處。
江鴻猶豫地拿起筆,絞盡腦汁也隻在紙上畫出一片歪七扭八的葉子,她想了想,又添上幾筆波浪,手掌一翻,将畫呈過去。
“寫也不會?”
記名人拿起紙颠來倒去看了一圈,額角暴跳,拍案而起,一字一句道:“你看清楚,這是宿風山,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說不會說,寫也不會寫,哪來的膽子敢到這來?”記名人嘀咕了一句,“頭天就碰到這麼個倒黴玩意,真晦氣!趕出去趕出去!”
江鴻瞪大眼睛,甩開來拉自己的人,扯過一邊的雪白旗幟,正顔厲色地指着上方的字:百齡以内之人,來者不拒。
誰知記名人才不管,拽回旗幟丢到一邊,當即要派人把她拉下去。
當衆失信,仙盟這讓人讨厭的作風還真是一如既往。
江鴻暗罵了句,左閃右避,躲開來拉她的手,就是不走,場面一時僵持。
忽而平地起風,後方排在隊裡的人紛紛驚呼。
江鴻聞聲望去,便見數隻仙鶴飄然而落,一男一女從為首的那隻鶴上跳下——竟是遲月歸和她師兄沈垂!
那個落地後就蹦蹦跳跳地擠到兩人身邊的,正是秦儀。
冤家路窄呐。
江鴻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精于幻形之術,來之前用那點殘缺的修為重新捏了張臉,現下是一張約有十六七歲的少女面,除了同樣是啞巴,與那日的老婆婆從裡到外都不一樣,應是認不出來。
“沈師兄,遲師姐。”
記名人招呼人引仙鶴,熱情地迎了上去,左右張望,不見熟悉的人影,問道:“郁師兄沒跟你們一起?”
“葉少門主留他有事。”沈垂唇角稍彎,眉目柔和,眸中暖意好似能将寒冬融化。
記名人了然,笑容驟然黯淡,隻嘴角還勉強提着沒放,語氣淡淡道:“家主今晨還念叨着,師兄師姐既回來了,便先去見家主吧。”
沈垂似乎早已習慣他這态度,笑面不改,嗯聲應下,帶身後弟子朝山門内走。
路過江鴻面前時,遲月歸腳步一頓,竟停下來直勾勾地望她半晌,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江鴻不禁心裡打鼓,卻仍是不躲不避地對上遲月歸的眼神,搖了搖頭。
“師姐不知,此人是個啞巴。”
“啞巴?”
記名人三言兩語将适才的事情交代了一遍,“我正打算把她趕出去,免得影響後續。”
話音剛落,沈垂常年不變的笑臉上流露一絲不快,卻沒吱聲,很快便恢複了笑面。
“來者是客,哪有趕人的道理。”遲月歸不贊同地說。
江鴻瞬時點頭如搗蒜,拿過旗幟,将上方的字指給遲月歸看,而後又摸了一次測靈石,讓衆人都看清石頭上浮出的字。
“玄冥中期?”
其他人都沒作聲,反倒是一直滿臉不耐煩、想趕緊回山的秦儀正了臉,失聲道:“五十九歲?”
沈垂不由得鄭重起來,垂頭仔細看了許久,擡肘推遲月歸,與她過了個眼神,毫不掩飾親密地附在耳畔,說了句什麼。
随後,他喚過身後一衆弟子,走進白霧迷茫的山門内,身影漸朦胧,一幹人倏忽之間沒了蹤影。
遲月歸望向記名人:“你繼續做你的,這姑娘先交給我。”
“這……”
“怎麼,遲師姐的話不管用?”沒跟着走的秦儀搶着開口,尾音不自覺地上揚:“難不成這宿風山上,隻有五長老和郁師兄的話才管用?”
宿風山上人盡皆知,家主、五長老、七長老三人勢同水火,連帶着門下弟子也互不對付,三天兩頭就要鬧一次。
可那終歸是大人物之間的事,記名人不過是個普通弟子,奉承人歸奉承人,哪敢堂而皇之應這話,聽罷,急忙躬下身子:“不敢,師姐請。”
遲月歸示意秦儀收斂,抽出紙筆,牽住江鴻,把人往旁邊帶了幾步。
“你是從哪來的,師從何人,因何入道?不會寫就畫出來。”
江鴻歪了下腦袋,嘗試地伸出手,在觸到筆的刹那縮了回去,滿臉焦急地擺手。
“别怕,沒關系。”
遲月歸眉眼彎成月牙,極盡溫和地引導江鴻拿起筆,“你既然來這,定是想拜師入門,什麼都不交代是不行的。你隻管畫,我盡力理解。”
江鴻做出一副為難的表情,遲疑許久,還是把筆放了回去,手舞足蹈地比劃着。
在一旁的秦儀本還有耐心,這一番下來,他看得直冒火,眼神在江鴻身上落了數萬次刀,恨不能代替遲月歸把江鴻趕出去。
“這啞巴麻煩死了,師姐,咱們别管她了。”秦儀道。
瞧遲月歸沒有動作,他向前擠了兩步:“師姐!縱使她天資好,也終歸是個啞巴,咱們再怎麼說也是仙盟中響當當的大門派,收個啞巴算怎麼回事。”
“秦師弟。”遲月歸喝止他。
秦儀隻道自己說不動遲月歸,便将矛頭對準江鴻:“喂,啞巴,我師姐好心留你,是看在你天資不錯的份上。但你記住,崔家不收身有殘疾之人,你這樣的趁早死心,該去哪去哪,别在這——”
他尚未說完,忽然狂風驟起,缭繞的濃霧一瞬被掃蕩幹淨,巍峨的山門闖入眼簾。
八根瑩白玉柱直通天頂,攪了層雲,亂了日月,一片昏暗中隻能看見那凜然而立的玉柱,像化外仙打造的八條鎖鍊,要将這山拉到天上。
衆人看迷了眼。
無人察覺之處,江鴻收回手,突覺被一道靈識緊緊鎖住,渾身寒毛直豎,眼神不自覺便冷了下來,殺意在眼底暈開,頃刻恢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