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安昌古鎮的一處民宅。
新夫人白氏的靈柩被扣在一個錦緞繡着鹿鶴同春圖案的堂罩裡。
遺照上的她是個臉容美豔絕倫,眉宇盡顯風流的人物,她皮膚很白,烏發朱唇,就算人已經不在,這等絕色佳人逝世也值得惋惜。
宣家在外人看來卻是巴不得這場葬禮的,不久前,他們才迎接過新少奶奶進門,不到一個月,同一個大門的側邊已經懸挂上白色的紙紮燈籠。
這俗稱麻燈,表示家有重孝。可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喜事的紅燈籠也在,紅白同挂,屋檐也就多了一抹兇煞陰氣。
宣庵庭:“夫人——這不該……夫人啊我兒啊——”
沒錯,死的人就是這個掩面男子的正妻和獨生子。
宣家宗族的人今天湊個整,全低頭聽着主家少爺嘴裡有點雷聲大雨點小的哭聲,大家還眼看堂屋裡陳列起了一個一人高的金絲楠木棺材蓋,緊靠少奶奶白氏靈位的那裡立起了一對粗制濫造的仙童玉女,尺頭桌子旁邊隻來得及擺上貢品。
因為這個少奶奶白氏和她的孩子是昨夜忽然“暴斃”沒了的,喪事物品也就備得潦草,目測連金山銀山的盆景都沒有。不過這都是民國時期外省喪儀傳過來的固定套路,缺了一塊也無妨,倒是後邊兩桌祭品更帶有浙閩喪禮的特色了。
其中有一桌是全套的福生道袍,綴有箭頭飄帶的豆青面,青大領的道袍,深藍色青大領道袍各一領,青雲、白鶴、八仙法物的大紅法衣,百壽圖萬字帖橙黃色法衣,八卦太極圖圖案紫色法衣各一件,白襪雲頭履各兩雙。
一桌是是道家法物,敕令架上插着坐七的令旗,令箭令牌、天蓬尺量天尺,朝簡正檀木、米碟、楊枝、淨水碗、羊脂、朱砂、硯、朱筆、黃表、奏章匣。
另有道士規定的《天師符》、《天師玉匣記》、《天師萬年曆》,《天師神魂執照》各一冊。
這些明器都擺好,仆從們給白氏磕好了頭,下去找管家讨賞。
宣少爺掀開祭棚,他大聲說:“張仙師,請您來壓一壓我妻兒的魂兒吧!”
下一秒,有個黃衣老道士邁天罡步,“騰”地一下就飛上祭壇,出列的高人被好多人給認了出來。
張仙師!這可是位高人?
宣家這是下了血本要來一場驅魔啊!
喪事上的人們紛紛議論之餘不由得對葬禮的内部産生了聯想,莫非這棺材裡的白氏……真的不是人!
外人為何會這麼構陷一個深宅大院裡的婦道人家?這得把白氏嫁入宣府的故事慢慢從頭道來。
那陣子,凡是坐船路過浙江的外仕幕僚,行旅商人,總能聞到街頭空氣彌漫着一股醬香味。開酒樓的人都知道,最上好的頭道醬油,能将食材提鮮百倍千倍,安昌的母子醬油,入口不鹹不淡,回甘甜鮮,久藏不腐。
這一代,鋪面的東家少爺就是死者白氏的丈夫宣庵亭,他祖籍紹興,為人恪守祖宗法度,張羅鋪子生意到二十三歲才娶頭親,但鄉間人最近常議論這位醬園店的少爺新娶的一房妻。
大夥還記得初見白氏的光景,當時臘月剛過,古鎮的景緻卻仿佛變了人間,某日響晴,一條獨此一家的烏篷船淌過簡陋的橋洞,這三爿開合的船篷便載着旗袍女人和孩子到了宣家祠堂的台階下。
母子二人聽說從舜王廟來,趕路時隻吃一頓飯,面黃肌瘦的孩子叫啥,當時沒人知曉。
宣家那天更沒派人來接她們母子過門。
在外人看來,這并不足為奇,宣少爺與她還是數年前有過一段風花雪月,如今卻有了一個風流孽債,誰會願意信?可白氏前幾年被師父已經趕下戲台,遍尋數載有了孩子父親的音訊,隻得無奈拉着證據上門認親。
保守規矩的古鎮上下見不得她這種人,婆子媳婦面露不恥地看看白氏生的男孩子,鼻翼兩側的顫抖是奚落的。
多少個眼睛看着呢,戲子的兒子眼睛生的細眉吊梢,面容白皙清秀,根本不像宣家人,更吓人的是,這個男孩從胎裡掉下來就身帶異象。
全鎮開始取笑宣家,陰陽怪氣的:“怪了怪了,那白色頭發就完全不像醬油少東家!别是野雞偷人下的野種。”
宣少爺也是有苦說不出。當年出門做買賣,卻瞞着家族和戲子勾欄厮混是一樁,後頭的磨難此時才剛剛開始,本來他對母子就毫無憐憫,從前那些戲台上一分鐘的事,都是從前的時候,如今又要演一出救風塵,讓他把一個民間下九流接進門尊夫人,該多愁人啊。
古鎮的流言蜚語再一起,宣少爺對白氏和孩子,也全沒有耐心可言。醬油鋪表面上多了一個少奶奶,這位少爺白天卻隻顧張羅生意,夜裡也是出門尋花問柳,有時跟人在茶樓頑到半夜三更,府裡的丫鬟小厮不送三餐膳食給少奶奶也沒人管。
白氏忍着。府裡的人也納悶,白氏這都餓不死嗎?鎮子上的人因此開始編排一些流言蜚語,而在這群畜牲中,最先把女妖看穿了的當地百姓是酒樓小二阿旺。
他是宣府廚娘翠英的相好,常聽到對方說,少奶奶和她兒子好生奇怪,半夜住在閣樓不好好睡覺,總打燈籠,偷去河邊。
阿旺想起古鎮有個怪談,一個書生娶了一條赤煉紅蛇,後來在端午節那天活吃了夫家滿門。
他把事情說給了好多人聽,香豔的鬼故事總是勾人肚腸,在座的有酒家掌櫃,戴烏氈帽的說書人,還有好多長胡須的族中男子。
起初大家也是聽個笑話。
直到阿旺吐着瓜子皮,仔細形容起昨晚他看到白氏母子二人的夜間怪狀。他說自己看到白氏脫了衣服下水抓魚,雙腳像能變蛇。
“阿嬰,娘親抓給你的生泥鳅都吃飽了嗎?呲溜呲溜,阿娘,好吃,比耗子肉好吃。”
阿旺還學了白氏一句,扯嗓子告訴大家,如果誰家丢失了臘肉魚幹可還好,就怕孩子落入蛇口。
茶樓一片死寂,至此流言再度四起,沉不住氣的宣少爺把這古怪的妻兒押在後院醬油缸邊,親自搜出一身上古祭祀的綠紅色傩戲服裝和一塊恐怖的巫鬼面具。
恐懼感逼着宣少爺用繩索把母子捆起來,毒辣辣的雄黃水潑髒了他們的臉,而後烈日又曬幹了他們體内所剩無幾的水分,到白氏和孩子奄奄一息,她的脖子和腿上已經是一圈血紅色的香爐燙痕……
“看來,傩人大祭司她說的一點也沒錯……一個傩仙被發現祭祀者身份……是注定活不成了……”
白氏眼眶有淚,卻無愛,她幽幽地苦笑。
穿右衽長馬褂的圓片眼鏡男人冷冷淡淡地對着管家揮揮手,“巫蠱,自漢朝以來都是民間的的禍害,為了我全鎮百姓的安危,這對母子不能留,我定要舍身取義,大義滅親。”
宣家少爺留下這樣的話,十幾個家丁把他的妻兒推入泥坑,白氏被一把無情冷血的暴力和黃土蓋住面部,全黑瞳孔的她抱着孩子一起蜷縮在坑底,宣少爺也有些怕了,命令兩個家生仆從多擔了兩個醬缸,把這活死人墳墓埋的死牢又結實。
他還說要把妻兒鎮壓四十九天。
因為本地民間普遍信仰道教,認為人死三天,靈魂就要正式到陰曹地府報到去,或者被神佛使者接走。一般隻有善人才能被神接走,所以民間所說的接幡就是佛來接引亡魂的意思。而家人此時誦經,也能為死者免罪,使其不堕入地獄、惡鬼、畜生三惡途。
此外民間還有另一種說法,死者從去世之後的四十七天内,每隔七天閻王要審問亡魂一次,定功過,平善惡,這個習俗又稱過七災。
所以,如果一個人反其道而行,僅僅把白氏的亡魂拘押在醬油缸,再對外說她和孩子是暴斃而死,用空棺材應付陰曹地府,這對母子就可以永世不得超生。
這個辦法實在陰毒,宣家因此也隻得多尋高人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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