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就過去了十年。
1959年8月16日,虹口區四弄東北側的老房子前,一個甯波阿婆在燒煤爐,還有一個楊浦區嫁來的媳婦在曬衣服,幾個爺叔坐在小椅子上歇息,還有開老虎竈的徐州人在賣開水票……這些畫面充滿了煙火氣息,也充分體現了市井百态的積極向上,而這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新上海。
随着新中國第一次人口普查到來之際,許多以前沒有名字的窮苦人終于能擁有戶口本、身份證和一個屬于共和國普通人民的新名字。
這天,趕上一年一度的中元節,來走訪貧困戶們的兩個上海市浦西公安分局的同志們特地查過了戶籍資料,并得知某座城隍廟正住着一個八十歲的老廟祝。
原本按照破四舊的要求,他是不能再從事迷信活動了,還應當改名,叫“管理員”,由公安局安排他遣返回鄉下戶口地,但是這個老叫花子在打仗的時候給龍華寺管過香火,也做雜役,燒功德飯,沒有辛勞也有苦勞。附近弄堂裡的人家雖然不知道他的全名,也都尊敬地叫他一聲爺叔。
官,在五十年代的新中國應該是替群衆辦實事的一群公仆。兩個年輕同志閱示一遍黨内文選,覺得社會主義不得不幫這個可憐的老人。
可是就在他們打着當天去當天回的計劃,穿着青灰色立領工人裝作便衣打扮來到區管轄的路口,兩個人停放自行車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鮮紅血書的黃色鬼篆在牆角處。
這個街最前方還挂着“快馬加鞭邁向社會主義”,沒想到附近居民仍舊有不接受社會主義改造者!這個問題如果是發生在城隍廟附近可就嚴重了。因為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那個老頭子就是散播一切鬼神謠言的種子!
兩個頭鐵的人也不多等,踏着月色就要找城隍廟的老頭,你說這七月十五鬼門開,可再開也不敢開到黨徽面前來,那個廟也不遠,踩着被剝離牆體的符篆,他們看到了一個看路口的泥人老公公塑像。
無錫人同志馬上認出來泥人是他家鄉的特産。
按他的講法,在盛産紫砂壺的錫山和崇安寺等處,到處都有出售泥人的店鋪,這東西俗稱爛泥菩薩,其中最受小孩子歡迎的一個,就是眼前這種手執扇子,好像下一秒會搖頭的老公公。
但這個爛泥菩薩的身上也有點事。
聽說擺在家裡會吸煞氣,小孩子拜會容易顯靈,而且那個頭如果搖斷了,就說明爛泥菩薩替你家擋了災禍。
另一位同志聽着有點瘆得慌,加緊走路步伐,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轉頭一看,居然看到一個一臉死白的鬼魂老頭坐在泥人的石頭墩子上,他還在那兒搖扇子,晃悠頭。
“小夥子,嘻嘻,你看我像人,還是像神?”
“啊啊啊!”尖叫一聲的年輕同志腿軟撞牆,直接昏迷不醒了。
開始的那名無錫籍同志一轉身,也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差點把眼珠子扣下來喊:“爺爺!你都被小鬼子拉去砍頭二十年了,咋在上海顯靈吓唬我!”
他爺爺拉着個臉,低低地說起鬼話:“你都知道上進做官!我就不能在地府再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我當年雖葬在無錫,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是虹口區的地官之一,我是被分配的高級黨員幹部土地爺……”
孫子顫聲說:“您是虹口區的現任土地爺!這,這事整的,我不好彙報給黨……”
土地公公替子孫考慮說:“活人死人沒有什麼兩樣,大家都是需要多學習多思考的同志,我也不想讓你往上打報告,現在是新中國了,地官同志們也開始倡導新思想,更不許我們向子孫後代索要紙錢紙人,再說用火燒紙還有安全隐患。”
孫子的心情一下子就感動到了極緻,他還發現親爺爺雖說做了土地公公,住的地方還是簡陋非常,一個貧民窟的地官能有多少工資呢,他好奇心作祟地問了,爺爺告訴他:“地官開的基本工資是銅元三枚,但也有香火錢,我的信衆們都是紡織女工,販夫走卒,或是搬運工人等,薪水不高,但是我既然當了父母官也會保他們家宅安定,比如那道符篆就不能拿下,這幾天街上到處是無常放鬼,我要幫忙打夜狐。”
……
爺孫倆又在弄堂的老虎竈前聊了一會,耳邊有一聲雞叫傳來。土地公連忙辭别孫子,他臨走交代道:“切記少做死人文章,多趁着人活着對你爹媽妹妹好一點,往後你媽媽每年過生日,就回無錫去陪她吃一碗開洋馄饨,生你是她的難,孝順兒孫才有運氣。”
孫兒連連點頭。
他爺爺化身爛泥菩薩,一道飄出石頭人的灰白色靈魂也在胡同裡的牆壁上瞬間神隐不見。
那孫子接着扶起同志送他回去完成單獨的彙報工作了。他不知道自家老地官這一走,也是有上頭交代的急事。土地爺更沒敢告訴孫子,剛才的午夜雞叫在這塊地頭代表着一種活人禁忌。
“哎呦,我才出來多久,那個鬼又給我……”土地爺貼牆跟的鬼氣腳步聲,一刻不停的,比人家凡人趕着投胎都快。
影影綽綽的天色正是子時剛過。弄堂裡,煤球堆東一個西一個。
土地爺為了能緊急趕回到解放前就存在的城隍廟,還得穿過幾次頭頂“萬國旗”狀排列的居民内褲内衣,可他的廟已經容不下一個鬼了,一個再次企圖沖破封印的人皮傩在牆上拍了很多很多很多驚悚血腥的道教手印,在被他拆掉匾額的廟門正當中還有三個字:“人,餓,吃。”
土地爺被吓得抖了三抖。
不過幸虧他還是多看了一眼那些字,下邊原來還有兩字呢。
“沈,選。”
土地公走到門口,把名字趕緊去掉,然後他沖着闩着的廟裡喊:“說了多少遍,不要着急亂寫還沒出生的活人名字,你腦子瓦特啦?小乘光發過高燒不退是吧,做事體嘎麼拎不清!”
黑暗中的人吐痰回答:“吵死了,老癟三,事情真多。”
“宣嬰!你出來!”土地爺拿不定這個人。
“我伐要,我下次還敢寫沈選,你别多管閑事。”那人賭氣說。
土地爺心說你天天寫也沒用,這個名字根本還沒投胎呢。
不過都說鬼無情,他廟裡的這位鬼是不太一樣。
從國民黨政府執政時期,日寇侵華,到抗戰勝利後……在曆史的不同時期不同階段,他都沒有放棄生有地,死有處的想法,想想也對,這個藏在生地,死地,非人間的傩神既然死不掉,他就也會執着尋找人間能召喚自己的有緣人。
官早就說過,沈選,是必定會在未來解開厲鬼封印的人。
土地公公是地官,他有看住宣嬰的義務,所以又叫門了三遍後,一個俏生生的黑影少女被他催着趕着出現了,一手還拉扯紅繩上的銅鈴铛。
甩着辮子的“女孩子”邊鬧脾氣邊撅嘴巴,還在孩子氣地啃一塊印着福字的糕點。
土地爺可不上畫皮男鬼的當,隻有凡人才會相信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能徒手剝人皮,老頭用念珠擋着他不讓鬼過來:
“這大晚上的,你又去哪兒了?你是不是聞着人味兒就開始犯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