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選的世界觀裡,夢裡的大将軍幾乎是跟着親戚家孩子的身影一同走了,據對方說,地府是年初八上班,走之前沈選便決定帶他去家裡廚房偷吃了。
他倆坐在竈神家的神龛用一隻碗,一副筷子吃了爸爸除夕做的酒糟魚,喝了一大瓶橙汁。
臨走之前,将軍把他放在鋪着青苔的門檻上時,也跟着單膝跪地上了。
一張紙被留在了沈選的枕頭底下。
第二天,他看着“城隍路引”四個字忍不住發呆。
“城隍……路引?”
對了,沈選想了半天就是沒想起來自己前幾天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此時此刻,他想起就在初八早上,他聽到父母的對話,是關于一個老奶奶林梅花過世的消息。
媽媽在說:“怎麼偏偏初五沒了。”
爸爸又說:“鬼差來人不能等,準是用‘城隍路引’當晚就接她報道了。”
當下鞭炮聲已經淹沒了他們的真實表情。
正月初九歡迎各路大神重返人間庇佑新年的聲音來到了大地。
“正月初九,天公生,祈願諸天護法除衆生苦,賜衆生福。”
宣嬰也已經離沈家很遠,他這次真的準備回去複命:
“末将幸不辱命,上告天公,保今朝太歲更替,現即刻開道返陰。”
這掃蕩人間的鞭炮帶走了沈家人對1999年的美好記憶。
初九早上,當裡屋電視機傳來趙忠祥的拜年聲,院外誰家也點燃了辭歲的爆竹。劉海燕掀開蒸籠,白霧騰起模糊了百年光陰。
記憶的尾聲,也就來到沈選這輩子印象最深刻的一天。
因為當他醒來,發現一個人根本不存在。
全家人一夜之間好像失去了某段夢境片段。
他們的話無形中帶給了沈選長達二十年的自我否定。
“薛嬰?誰是薛嬰?”
“沒有啊,老婆,家裡來過親戚嗎?媽,你見過他嗎?”
“沒有,真的沒有,今年過年誰也沒來啊。”
“沈選,你是不是做夢了?”
家裡人當時是真的覺得小孩子在做夢,沈選可能是醒悟了,他隻說了一年,偷哭了一次,從此再也沒在春節找過薛嬰。
别人問,他就說他不記得。
沈選母親一開始真的相信了兒子那雙五歲孩子的清澈眼睛。直到未來的有一天,她在家中打開洗衣機滾筒,接着從兒子的初中校服摸出一個紙團。
沈選媽媽後來總在想:“如果那是一張普通的期中考試試卷或者女孩子給的情書小紙條該多好,可惜不是,我家這個說過再也看不見奇怪東西的兒子……他在兜裡放了折法完全正确的金銀紙錢。”
一個小孩子想去地府,他在研究鬼神,父母無法理解沈選的心情。
沈選也不再相信眼睛裡看到的東西。
他偶爾會想,薛嬰來過一次的事情真的是假的嗎?
那為什麼自打薛嬰走了,初八之前的日子,就比一個夢還短,它以後的日子又怎麼好像比一百年還長?
還能在春節見到薛嬰或者大将軍,成了一個真正的美夢。
他們的臉重疊到了一起,又好像也在逐漸模糊不清,但是無數次過年回家,沈選都會再畫一次他們加深記憶。
2005年,他與父母在上海過年,飯桌上的大人們說起了一個舊事。
故事發生在1938年的上海,可家裡人不知道,沈選在全家人失憶的第四年,就發現了自己的天賦,沈樵的紙術很快也被他的後代學到了手。
沈選還斷斷續續地發現了太奶奶親筆記錄的1938年紹興怪談。
紹興,原本在他心中隻是祖上的故鄉,是傳說中大禹治水,方舟會盟之地,這個古鎮在曆史上出過曆史家,文人騷客,明清時期也對外活躍。
直到他意識到自己五歲也走過一次陰間,長大的沈選才能從另一個角度了解陳舊觀念包裹的上世紀紹興。
對中國神鬼世界體系“官”,他也才有了第一次系統性認識。
可是“官”都用神名,沒有人名,他又該去哪裡找出一個沒有名字的神?
他有頭緒,但不确定這個“薛嬰”是不是就是1938年的那個。
因為如果一切是真的,那麼他們的距離,好像是自己無論向前走了多少步,都無法回合的一百一十二年,可堅韌的信念已在沈選的心中紮根,不求結果,所有的東西已經在人間野蠻生長...
又過去了幾年,在他一次偶然對解放路那間舊房進行了書架清理後,眼尖的沈選發現在書房灰褐色的腐爛地闆底下有一個木盒子。
之後,他在屋内緩慢地挖出了爸媽并不知道的秘密,并發現了家裡人藏匿的100多封未拆信件。終于,“張飛霞”的情書在2005年1月31日等到了一雙手打開它,并暴露在時空另一端的黑色少年眼睛表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