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緻沈選,我是你的蘇三,今日已是小秋剛過。”
這本皮面的民國舊相冊是打孔穿線裝訂的,不像桑皮,色澤白得像棉紗,透光時更有玉質瓷感,夏季時會顯出輕青膚色,帶點手紋油汗,它像是一個紅口白牙的旗袍美人,相冊的每一頁,也都貼着發黃的風景和人物照片,照片中有南京城牆還厚的古迹風貌、有上海虹口的開水爐子、有女校班級集體留念的合影,上面每個人都是笑靥如花,在那些照片相素不清晰的時代,有一張照片尤為突出,上面是一個扮作京劇花旦的人。
“《女起解》?”
“張飛?”
“女張飛?”
“張飛給我寫信?”
沈選有點無語地讀出老信件上的髒污落款。
但這個缺少保養的信封狀如黑炭,第三個字上也肉眼不可見是朽化後殘留物,與其它的紀念品混雜在黑色灰燼中。
或許,唯有在專業儀器下方能展現其真正價值,遺憾的是沈選連寫信之人的全名都無法得知。
但落款上的時間也讓他再度陷入沉思。
可巧的是,他仿佛被照片上的那雙眼睛喚醒了一段記憶。
十來歲情窦初開的他又想起了春暖花開的季節,想到了夢裡的1999年。
當時他們全家人後來死活不承認的那個人還存在着。
在未被篡改的春節故事裡。
一轉眼,自稱“薛嬰”的少年就來到沈家過年整整三四天了。
他那天起床後,在客廳跟沈家人說自己要去幫地方唱一天戲。
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小孩懂高深的戲曲,全家都很吃驚。
九幾年紹興當地還是很愛湊熱鬧看戲,今天這出新戲叫《五猖鬧春》,宣嬰到了地方人文辦改造的老劇院,立刻踏入後台換衣服去了。
手拿糖球的沈選等了他不過片刻,戲台翻出一個上妝的身形。
四角懸着的紅燈籠在暮色裡浮起暖光。
沈選遠遠擡頭,也聽見了鞭炮聲混着師傅們的鑼鼓點。
一家人為了拉近兩個小孩之間的關系,今天甚至讓沈選都提前換上了新衣服,硬是拖他出來。
沒想到裝不愛看的沈選正沒忍住偷偷看薛嬰表演。
他根本是為誰魂牽夢系。
他還擡頭就發現,那名親戚家少年從軍大衣二棉褲又耐髒又扛凍的德行變了一個人。
那人扮作了一名俊眉秀目的京劇刀馬旦,那張英武氣的臉被松煙墨勾描出斜飛入鬓的眉目,貴氣張揚的水鑽片子貼在鬓角,那張敷着紅白油彩的面龐便陡然生出幾分淩厲。
“看槍!”助場的出兵斷喝混着台下炸響。
沈選看到薛嬰宛若被“官”附體,他的服袍角動了,左邊足尖用着十拿九穩的力道勾住花槍,擡腿一踢——
那旗杆是很聽他的話上去了。
但沈選馬上就看到它轉了一圈,再落回來後,雪亮槍尖正對的是少年的天靈蓋!
别!
沈選被這表演快吓哭了。
他死死瞪着台上的身子就差沒一個箭步沖上去拉人下來。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很快就會被眼前那一幕裡的人直接驚呆。
現場每個人都是。
大家都傻了。
因為每個人都沒有想到戲曲旦角中的刀馬旦本就是以挑槍為博取喝彩的手段。
薛嬰當衆放了個緊張吓人的煙霧彈。
為的不是出糗,是他要讓衆人看見他不躲不讓的身姿,真正的名角兒是根本不把這點舞台事故放在眼中的。
他繼續擡臂耍槍。
緊随身後的四面地府靠旗獵獵翻飛間,那杆銀槍被其中一枚旗幟穩穩一挑,又以原本的軌迹回到了半空。
此時這杆花槍成了除他無人能駕馭的一件天材地寶。
天王爺的寶塔,三太子的紅绫,大聖爺的金箍棒也不過如此。
台下人沒忍住,連二連三爆出喝彩,心中更為目睹這京劇文化之博大精深感到暗暗叫絕。
薛嬰見狀繼續施展大家夥都愛看的絕活。
他一個旋身将四杆靠旗挨個挑槍,古鎮的冬風掠過他的額前碎發,露出被汗水洇出一道胭脂痕的油彩。直至最末一聲銅鑼敲落,記憶裡鮮活生動的“大将軍”才大汗淋漓地定在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