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這樣便能兩全嗎……”何歡沉默許久,苦笑一聲,“真是從頭至尾都不曾變過的可憎啊,大哥。”
那些好的、壞的,值得懷念的、令人痛苦的記憶,在看見這封信時便從塵封的腦海裡接連湧現,仿佛一脈相承一般,毫不費力的串聯在一起。
他攥緊手,片刻後又松開,手中的信紙便連同那些裹挾着感情的回憶一起,無火自燃,在空中消失的一幹二淨,灰燼随風飄散,無影無蹤。
人生如逆旅,日升月落間行人來去,皆是過客。途中有一過客教會他:既然緣淺,便無法交深,不可言深。
……
在被李斯影初次疏遠後,他想要弄清楚,什麼是正常的人、什麼是情欲。
他緩步走向一條燈火通明的街巷。
有人拽了他一把,“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他不想答,反問:“你呆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那人咬牙,簡潔明了卻又全盤托出:“家世苦楚,遭人陷害,一遭分清人情冷暖。”
何歡回道:“我好像也分不清人情冷暖……好像上一秒對你好的人,下一秒也能一把推開你。”
對方聞言,卻冷哼一聲,“一聽你就不适合來這裡,你這樣的小公子,要是被騙子騙了感情,就該早早回家去找父母哭。”
何歡道:“我沒有父母。”
……
那人,正是初來的林欺霜,如今的霜霜姑娘。
她被賣來花樓,拼死逃出來,自知已到走投無路之地,正要找個好地方等死,卻遇上了看起來頗有稚氣的何歡。
林欺霜以為戳到他痛處,軟和語氣問:“那你這是?”
她與何歡對話間,以為對方被父母賣去做了有錢人家的書童。如今人家當上官,就把他趕出來了。對他又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
她道:“我聽出來了,你是不是自由身?”
何歡點點頭。
“那你去上學、去用功,或者去習武,找他報複回去,哪個不必你如今頹喪來得好!”
并無頹廢,武功高強,隻是想來學習一下人體構造的何歡,迷茫的注視着她:“……”
她看這人神情,正想說什麼,就聽見前面叫喊着:“這邊!剛剛看見一個衣着很像的女的跑過去了!”
她想裹緊衣裳逃離這裡,卻被何歡拽住了手,“你要避開這些人?”
“不然呢?快松手!”林欺霜低聲呵他。
何歡不放:“松開手,你就要跑。羊入虎口,你跑不過他們的。”
“那也比在這裡坐以待斃好。”林欺霜強忍眼中的淚珠。
何歡抓着她的手臂,感覺到她在顫抖,就靠她更近一些,道:“别怕,有我在,他們看不見你。”
啊…好像又做了多餘的事。他後知後覺這麼想着,低頭去看林欺霜。連認識許久、互相許諾未來的李斯影都會害怕他非人的一面。萍水相逢的少女,會不會直接吓得暈倒?
但叫他視若無睹,又的确做不到。好在這次他做了充足準備。
在他這好像空口白話的安撫之中,林欺霜莫名冷靜下來,就這樣,她眼睜睜看那些人從她身邊走過,愣是沒注意到她。
等到他們離開,何歡放開手,“好了。”
“你……這是什麼手段?”林欺霜不可置信。
何歡歪頭:“我說了,你可能也不知道。你聽說過耍把式的障眼法嗎?”
林欺霜不知。
何歡就道:“看吧,就說你不知道。”
他心底的郁悶消散一些。
林欺霜:“……”
何歡問:“你想離開這裡嗎?”
林欺霜聞言,神色有些慘然:“我除非死,不然現在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你知道官妓嗎?但凡充作官妓,萬般事宜都由不得自己。”
“那你逃出來,是為了尋死嗎?”
“……”
是的,這樣二字,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那麼,我帶你離開這裡,你能抛下一切,包括曾經的身份,直接跑到沒有人知道你的地方獨自生活嗎?”
“……”她仍舊不知如何回應。逃離……說起來簡單至極,但在天子腳下出生的官宦千金,即使淪落到這一步,在她眼中,逃走仍然是對皇權的蔑視,她從未升出過這樣的心思。
而面前這個她以為無權無勢的小書童,點點頭,說:“明白了。”
“你,是個善良的普通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牢牢記着自己不能做什麼。”
随後,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她被樓裡轉手,到另一間門可羅雀的花樓,被包下,變成了隻用侍奉一位不知官員的官妓。那些人看她的樣子,像是看普通的女人,人來人往,口中念着“宮裡”、“情報”之類的詞,林欺霜聽的不清不楚,卻也明白,一切都不一樣了。
諸事落定,何歡又問林欺霜:“你累不累?”
林欺霜想要搖頭,但她的确已經精疲力盡,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識,徹底昏睡。
何歡道:“去睡吧,一覺醒來……”
你就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事,忘記見過我。隻記得,自己運氣很好,逃進了一個待人良善的花樓,被一位自稱與你家有舊、從不露面的官員體貼對待。你的人生雖然在某個時刻走入低谷,但總有好意托舉一把。
這是對你善意的小小回報。
按理來說,應該如此,可是林欺霜似乎在某個地方格外的不同。
林欺霜第二天醒來,對她收留的小書童何歡道:“雖說如今我已經辦不成女學,教你一個也不成問題。從今天起,你叫我姐姐,我教你讀書,等他日登上淩霄,你再看他!”
想想,她又加一句:“到時候,如果還能幫我贖身,就再好不過了。”
原本已經想離開的何歡:“……我未必能做到,我笨得很。”
“誰說的?”林欺霜橫眉,“我偏不信。”
“真不用,而且,我也未必能考取功名。你在我身上,隻是浪費時間而已。”何歡又道。
“這有什麼浪費時間的。”林欺霜不以為意,“實在不行,你讀書習字了,再做别的活計,隻要能養活自己,對我就是一件好事。”
原來如此,原來遇見他,也算是美夢的一部分……這樣的不求回報麼?何歡聽她這般天真言語,低笑出聲。
好像……好像從神水宮剛剛出來的自己。
他笑着搖頭,口中卻道:“好,聽姐姐的。”
春去秋來,冬天會冷,但是也有熾熱的夏天。與人交際,也是如此。
在一場繁華盛景落幕之後,仍舊能保留在記憶中,閃閃發光的那份純摯,正是何歡所追求的。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林欺霜用竹闆敲了一下他的手:“寫錯了,再來!”
嗯……良師益友,的确閃閃發光。
今年,已經十六歲的何歡仍沒有找到開花的契機,最貼近開花的那個瞬間,被輕易相信的人破了一頭冷水。
然而,他生活在陽光之下,溫柔的流水滋潤着他;風會帶來新的希望。即使是黑夜,在樹邊懸挂的燈籠,也像是會發光的小花,點綴在他身側。他人的催促,在這一瞬間也顯得無關緊要。
他想:這樣,也很暖和。
再慢一點吧,再仔細一點尋覓吧。無法再輕易給出信賴的小樹,想:就像今天一樣,倘若在美夢之中,那個人也在溫柔的對待一切;倘若在夢醒之後,他仍可以坦率的面對我、認真的對待我,那麼……
他才可能擁有我在尋找的那個,可以催生繁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