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個月,顔洛君又回到了那家醫院。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挂号繳費已經輕車熟路。她這陣子胃一直不太舒服,挑了個得閑的日子來複查,沒想到剛在候診室坐下,就看到熟人。
傅瑞文披着一件風衣,從值班室走出來。
顔洛君和她打招呼,覺得自己有點菜市場賣菜阿姨的氣質:“下班了?”
傅瑞文頓住腳步,聽見熟悉的聲音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慢半拍地回應:“嗯,你在啊。”
她像是留着一點上班時的職業習慣,下意識問道:“哪裡不舒服?”
顔洛君眨眨眼:“這裡是消化内科。”
傅瑞文卻看她并沒有多少痛苦的神色,悄悄松了口氣:“來複查嗎?”
顯而易見的答案,但好像大多數時候的寒暄也隻能止步于此,說一些幾乎算得上是廢話的話,既全了禮貌又不至于陷入尴尬的境地。
醫院下午人多,叫号的顯示屏翻頁好幾次都沒輪到顔洛君的名字。傅瑞文站在原地,想自己其實應該走了。
“低一下頭。”顔洛君卻忽然說。
她下意識聽從顔洛君的話,在意識到之前已經與她湊得極近,臉側接觸到一點冰涼和柔軟,嗅到一點花香的尾調,顔洛君低聲道:“啊,不是粉痕呀。”
傅瑞文反應過來,顔洛君已經若無其事收回手,無辜道:“抱歉呀,我以為是臉上沾了東西。”
其實是口罩邊緣勒出的紅痕,已經快要消掉了。傅瑞文怔了下,才說:“不是。”
與顔洛君的接觸總是猝不及防的,傅瑞文還沒來得及抓住那一點花香調,就已經結束了。鼻腔裡充滿漫上冰冷的消毒水味,還有各種藥,雜亂地混在同一片空氣裡。
“你很累吧?”顔洛君似乎絲毫不覺方才的動作有不妥,隻是關切地道,“快回去休息吧,我記得你的學校離這裡……”
卡殼了,傅瑞文想,果然自己身上其實沒有什麼值得記憶的點。
“一個小時地鐵,”她補充道,“不是很遠。”
“嗯嗯。”顔洛君回道。
開始敷衍了,找不到話題。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她們無話可說,其實隻要裝作不太熟,擦肩而過的時候不打招呼不就好了?何必要找這麼多麻煩事。
傅瑞文不擅長應酬人際關系,但好像和顔洛君相處時并不感到焦慮。她無意中問過自己不想回答的問題,卻敏銳地并不深入下去,得以讓氣氛還算融洽。
“那我走了。”傅瑞文如蒙大赦,顔洛君還沒回答,她就攏緊了風衣,快步離開了。
顔洛君看着她身後散掉的風衣腰帶,沒再叫住她。
傅瑞文一路穿過走廊和電梯,脫下白大褂的一個好處在于,被路過的患者或其家屬問路的時候,可以心安理得地說不知道。她的方向感其實很好,卻也并不清楚每一個科室的具體位置。在被攔下問路時還是會指給對方看。
她幾乎要從醫院前廳穿過了,出門右轉,下樓就是地鐵站,這條路她走過很多遍,不出意外的人滿為患。但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從她在導診台旁聽到熟悉的口音問自己的名字開始。
“你們醫院有沒有傅瑞文這個人?”
幾乎是一瞬間,從未逃離的噩夢再度将她籠罩,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記憶回到那個帶着酸臭汗味的夏天,陳舊的緩慢轉動時發出吱呀吱呀的噪音。被風幹的汗黏在皮膚上,新的汗液在上面新疊一層。床上的小孩剛哭過,傅瑞文換掉他弄髒的床單時将他抱起來放到一邊,很重,一口咬在她手上,牙印到現在還在滲血。
“阿姨,我們這裡是導診台,隻解答有關就診問題的哈,”護士禮貌地回答,“您如果沒有别的問題,就請讓一下,後面還有病人等着。”
“我找人!這怎麼不是問題!”
“阿姨,挂号請去人工窗口或自助櫃台,我們這裡不提供員工私人聯系方式的。”
女人話鋒一轉,趴在了導診台上,問道:“小妹妹,你們這裡一個月多少錢哦?能不能拿到這個數?”
傅瑞文咬了下嘴唇,她嘗試擡腿往外走,而不是在這裡多做停留,哪怕半秒。人群來來往往的醫院大廳裡,突兀站在中間是多麼引人注目。但雙腿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每挪動一步都像是背負着難以托舉的重量。
逐漸變大的争執聲隐約從背後傳來,刹那間又變得尖利清晰,與記憶中的那份融合:“好啊,你們黑心醫院,我花大價錢送我女兒來讀書上學,現在我們娘倆連面都見不了!這都是些什麼事啊!大家都來評評理,醫院欺負我們平民老百姓咯!”
她加快了腳步往門外走,餘光瞟到一個影子,忽然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