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意與外界接觸的人想要掩藏起自己的身份是很容易的。不去做顯眼的事、不與外界産生過多的聯系,倘若兼而有平平無奇的樣貌、毫不起眼的身形,接下來的躲藏,就像将一瓶水傾倒在大海裡一樣簡單,很容易就能融入這個偌大的世界。
可一個渴望掌握一切的人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蹤,就是件難事了。一個既不信任自己的手下,又擁有許多‘心腹’之人,再怎麼躲藏,也像是陽光下的蛛絲一樣。隻要捕捉到一點痕迹,就能抽絲剝繭地将這個人找到。
當然,這也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簡單事。這需要具備耐心,細心還有足夠的時間。不過湊巧,迪樂曼三者皆有。
“差遣下屬就會在人腦之中留下痕迹;使用電子設備就會在網路上留下痕迹。你父親既喜歡培養各種供他差遣的暗殺小隊、親衛隊、幹部,又喜歡發電子信息……”
迪樂曼言盡于此。特裡休已經讀懂她的未盡之意。
但她仍有不服——這情緒的起因究竟是因為被這樣點評的是她名義上的父親,還是因為點評的這個人是迪樂曼?她自己也無從知曉,隻是犟道:“照你說有這麼多想要殺死我父親的人,他們不應該早就成功一百次一千次了?”
“所以你父親身上一定還有什麼他從未透露給旁人的秘密。這個秘密既讓他的藏身之所變得難以捉摸,也讓找到他的人無法與他抗衡,隻能變成保守秘密的屍體。”特裡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迪樂曼的聲音中好像有盎然的興趣和細微的笑意——是錯覺吧,怎會有人在知道自己即将面對的敵人十分棘手而感到有趣呢?
尤其,她看起來那麼正常、那麼普通……
正常、普通?
特裡休在下意識用這樣的兩個詞語形容完迪樂曼之後猛地反應過來——這個女人到底哪裡正常、哪裡普通了?明明從一開始見面她做出的就是各種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可為什麼現在回想起來,迪勒曼給他的感覺仍然淡得像一陣風一樣,自然而然的存在在身旁……好像是街邊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即便有一張怎樣也無法讓人忽視的臉,也仿佛商場布置得美輪美奂的櫥窗一般,除了在人心中留下漂亮這兩個字的印象以外,再無其他。
這時,她才意識到迪樂曼口中的“将自己隐藏起來是件很簡單的事”,并非随便說說。
她的确做到了。
*
車在荒無人煙的野道上疾馳,車輪下有塵土卷起,揚到汽車後視鏡上,開着車的人瞥了一眼,将車窗搖下,伸手去擦拭。塵土拂散開來,露出金發碧眼少年波瀾不驚的面容。
“米斯達,請把另一邊的後視鏡也擦一下,我看不清後方來車了。”少年司機喬魯諾開口。
米斯達應了一聲,按他說的去做。
也是這個瞬間,一輛摩托車自喬魯諾身旁一側駛過,前方駕駛摩托的人帶着厚重的頭盔,連頭發都嚴密地藏在頭盔之下。但莫名的,讓他想起一個熟人。
摩托的車速很快,他下意識踩了一腳油門。
“哇,你突然是在幹什麼?”沒反應過來的米斯達隻覺得對流風從兩邊耳朵裡源源不斷灌進來,他抱怨一聲,卻見到原本穩重得與年紀不符的少年難得沒有禮貌回應,隻是一心一意盯着……前面那輛摩托?
難道是敵人?他暗自戒備。
“迪樂曼學姐……?”車速提上來,與摩托并肩時,喬魯諾遲疑開口。
對方轉過頭來,漆黑的頭盔上映照出喬魯諾的影子
“好巧。”悶在頭盔中,比往日更加沉悶一些的聲音響起,的确是迪樂曼。
米斯達:“……”
米斯達難以置信:“你是怎麼認出來的?說真的,那什麼,你和迪、迪蕾瑪是什麼關系?有告訴過福葛嗎?”
喬魯諾稍顯疑惑的歪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米斯達的古怪問題。
特裡休小聲問:“是你的熟人嗎?現在是敵是友?”
迪樂曼:“不是敵人。”
特裡休“哦”一聲,乖巧地坐好,還扶了扶自己的頭盔。
喬魯諾沒有問迪樂曼當時為什麼要不辭而别,隻是關心地問:“學姐的身體好些了嗎?後來有沒有去做更詳細的檢查?”
“沒什麼事,”迪樂曼答道。他們不約而同地在路邊緩下車速,卻始終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向前行駛,不緊不慢墜在一起。
“前面有家加油站,便利店裡的松餅做得也很好吃。學姐要加些油嗎?”
迪樂曼看一眼油表,又估算一下去找老闆的距離,的确有些不夠。
*
“你們也是黑手黨?……也是熱情組織的一員?”那邊,特裡休和米斯達一邊吃午餐一邊聊天,這邊,加過油的迪樂曼拿着兩個松餅,看向手持油槍的喬魯諾。
“你們為什麼又分開了?”迪樂曼問。
“因為布加拉提接到了新的調令。”喬魯諾道,“老闆突然意識到我們并非殺死波爾波的真正兇手。兇手另有其人,一切都是為了反抗組織。且他們現在已經綁架了老闆的女兒,正在暗地裡籌謀一場對老闆的暗殺。”
“而布加拉提……護衛隊包括其餘幾支波爾波手下的隊伍,都在找尋老闆女兒和那支隊伍的蹤迹。将他們中任意一方帶到老闆要求的地方,都可以接任波爾波幹部的位置。”
“粉色頭發的女孩,還有暗殺小隊。”喬魯諾看向現在仍然沒有意識到特裡休頭發顔色特殊性的米斯達,微微勾了勾嘴角,“若要避免麻煩,最近還是不要染粉色的頭發比較好。”
麻煩啊……迪樂曼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特裡休在陽光下露出爽朗的笑容。這是迪樂曼自遇見特裡休以來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神情。這位粉色頭發的少女在相處之時臉上總是帶着一絲難以隐藏的迷茫與愁緒。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像是海浪之中随波逐流的一塊浮木。但她絕不是為了讓一個鮮活的靈魂變成失色的朽木才做這些事的。
“你怎麼看呢?”她輕聲問,“繼續相信自私自利、朝令夕改的首領,會比較好嗎?”
喬魯諾有些驚訝地望向迪樂曼——她的說話風格變了太多,在這短短幾天中是發生了什麼嗎?
他并不是個喜歡交淺言深的人。正相反,大多數時候就連他身邊自诩與他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這位惹人喜愛的少年究竟在想些什麼。那兩汪碧綠色的眼眸猶如潭水,看似清透,實則深不見底,藏着無數幽密。
但面對迪樂曼時,他總會願意多做一些、多說一些。
從初見開始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