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小院子被一層淡淡的月光輕柔地覆蓋着,幾顆老樹靜靜地伫立在那裡,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
楊枝的笑聲就這樣漸漸地湮滅在寂靜中,化為了一聲輕歎。她伸出衣袖,擦掉了不知何時流出的眼淚,仰頭重新躺了回去。
然後擡起手臂,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七鏡司手段殘酷狠辣,世人大多持畏懼和厭惡的态度。而作為七鏡司的指揮使,她注定踽踽獨行。
楊枝的生活非常簡單,無非就是搜證、抓捕、審問、抄家。她的人際關系也非常簡單,下屬和上司。
李玄特殊一點,他們是彼此利用的合作者。
沒有人知道她和李玄之間的交易,畢竟七鏡司隸屬皇權,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她和當朝皇子有私人的利益糾葛,恐怕大仇無法得報,她就得走上師父的老路。
雖然兜兜轉轉她依舊走上了那條路。
無論是誰,恐怕都想象不到楊枝哭泣的樣子,她永遠是一副安靜沉穩的樣子,會出色地完成每一項任務,是掌權者手中最鋒利好用的刀。
但其實眼淚對于楊枝來說從來不什麼稀罕的東西,她看到苦難的百姓會哭,聽師父講動人的故事會哭,練功太疼太辛苦了其實也會哭。
楊枝不認為流淚是一件軟弱的事情,因為師父曾經告訴過她,這隻是一種情緒的表達。人有七情六欲,無論怎樣外放的表現,都是正常的。
師父走後,其實楊枝經常偷偷掉眼淚,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它會撫平一切的傷口,但是楊枝覺得沒用。
因為她的心,真的很疼,而且越來越疼。
隻是楊枝從來不曾在外人面前落淚,因為那個在乎她眼淚的人已經不在了。
甘鹿站在一邊,神色複雜地看着不遠處躺在搖椅上,用手臂遮住了大半張臉的楊枝。
她還在哭吧。甘鹿想。
他突然感覺很難受,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他實在不明白那是什麼,隻知道那股莫名的情緒堵得他幾乎要喘不過來氣兒了。
于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朝着楊枝的方向走去,鞋子和地面接觸,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楊枝瞬間從搖椅上坐了起來,她剛剛還潮濕優柔的情緒蕩然無存。淚痕猶在,眼神卻已經變得淩厲起來。然後迅速起身抽出了藏在腰間的匕首,憑借着本能,狠狠地将匕首紮進了甘鹿的心髒。
很奇怪,面前依舊空無一人,但楊枝卻真的有一刹那的錯覺,感覺自己碰到了一個實實在在存在的人。
那個生命的存在在那一瞬間是如此地明晰。
楊枝疑惑地看向前方,眼神中滿是不解。而甘鹿就這樣隔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時空,驚詫地和楊枝對視。
因為那把匕首切切實實地紮進過他的心髒,鮮血染紅了他白色的體恤,并且還在不斷地往外流。
甘鹿膝蓋一軟,單膝跪倒在了地上,右手死死地按住了不停流血的地方。但最終,他還是無力支撐自己,意識模糊地倒在了地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楊枝拿着匕首向外走去,那個瘦削挺拔的背影深深地印在了甘鹿腦海中。
幾乎是同一時間,還在酒店裡的甘鹿睜開了眼睛。
周圍依舊是土的掉渣的粉紫色燈光,隔壁那對鴛鴦依舊沒有停歇,甘鹿卻有了一種恍如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心髒的位置——沒有傷口,更沒有鮮血。
可是那個夢也太真實了吧?真是見鬼了,楊枝這個人實在是太奇怪了,自己已經兩次夢到她了。
她個人磁場能量也太強了吧。
甘鹿微微側頭看向楊枝,她依舊閉着眼睛,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睡着,這回甘鹿也不敢再随便碰她了。
有刀她是真使啊。
心裡突然很煩,還是那種毫無緣由的煩躁,甘鹿在山裡清修了三年,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如此複雜的情緒變動了。
楊枝,真的是個很大很大的意外。
他悄悄地翻身下床,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向了窗邊,外面的街道依舊熱鬧。甘鹿坐在了椅子上,右手撐着自己的頭,就這樣看了起來。
山中的日子清苦又寂寞,甘鹿偶爾會下山采買東西,但也并不會多待。可他終究不是真的要斬斷俗世親緣,盡管那些人那些事,纏繞着無法言說的感情與利益糾葛。讓人痛苦又無奈。
他隻不過,是紅塵中的一俗人而已。
楊枝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無聲地望着甘鹿的背影。她能感覺到甘鹿的情緒似乎不太好,但是她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她擅長處理人,但像這種剖開他人情緒,并給予解決的細膩工作,她實在是做不來。
何況她和甘鹿之間,本來就沒有推心置腹的必要。她也不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朋友。
隻是他看起來,真的很落寞。
随着太陽的東升,屋外漸漸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小攤販叫賣的聲音,旅客嘻嘻哈哈遊玩的聲音,還有一些熱情好客的店主即興演奏樂器的聲音……
真的太吵了,甘鹿終于睡不下去了。他睜開了眼睛,大腦還處于一片混沌中,活動了一下酸疼的脖子,一個外套就這麼順着他的起身滑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