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孤單。”
第一次打斷父母的話,用這麼斬釘截鐵的語氣。
黎宿将剝好的橘子放在床頭櫃上:“你們想生就别拿我當借口,要是真的覺得我孤單,就不會到現在才有這個想法,也不會到現在才意識到我一個人會孤單。”
說完拎包起身就走,他們被她直截了當的态度拌得一時接不上話,目光愣愣的看着她離開病房的背影。
迎風走出醫院,黎宿站在微陽下,深吸了口氣,拇指緊緊地勾在書包帶上,指節一點點泛白,片刻後,緊繃的背脊漸漸放松。
随便吧。
周一,總成績還沒出。
第四節法語課,黎宿和鄭輕墨還有谷枝三人坐在同一排,黎宿靠邊位。
講台上,金發碧眼的外國老師滔滔不絕地第講了将近二十分鐘的個人遊曆史,教室裡的學生已經無心聽講了,低着頭各做各的事。
黎宿在畫化學分子結構圖,她文理雙優,最擅理科,而理科是谷枝的弱項,她看不太懂黎宿的課外作業,目光往左轉,鄭輕墨正戴着藍牙耳機在舞蹈劇目,隻輕輕點頭打着拍子,沒表露什麼肢體動作。
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後排有學生在低聲傳話,發出一陣窸窸窣窣響,老師毫不在意,依然興緻勃勃地繼續講着自己輝煌事迹。
“黎宿。”
過道側邊座位的女生輕喊了一聲,黎宿停下筆,看過去,女生兩指間夾着一張折起來的薄紙,她趁老師不注意,‘咻’地一下,把字條丢到了黎宿的桌子上,輕落在黎宿手邊。
“寫了什麼呀?”
谷枝好奇,很自然地湊了過來,黎宿拿起紙條展開,映入一行清秀工整的字迹。
——黎宿,詹長庭在學生會群裡說你妹妹跟同學打架了,現在在醫務院,讓你過去處理。
谷枝輕念着上面那句話,低低的話在耳邊落下,黎宿将紙條扣在手心不到一秒又放開,這個透露着情緒的動作完了之後舉起手,将老師的注意力吸了過來,周遭的學生也陸續朝她看。
講台上,老師問:“什麼問題?”
“老師,我需去趟醫務院。”黎宿說。
老師微笑點頭,“可以的,去吧。”
黎宿起身離座兩三秒後,鄭輕墨才擡起頭,摘下一邊耳機,望着黎宿往教室門口去的背影,問谷枝:“她幹嘛去?”
谷枝把紙條遞過去給鄭輕墨看:“詹長庭說她妹妹跟同學打架了,讓她過去醫務院。”
“怎麼哪都有詹長庭在……”鄭輕墨的關注點是這個。
谷枝淡淡地看着鄭輕墨,鄭輕墨将耳機和手機放進制服口袋裡,舉起手,随便扯了個肚子不舒服的理由,也緊跟着離開了課堂。
左右兩個位置一下子都空缺出來,谷枝滿臉的意興闌珊,在台上法語老師轉身在白闆上寫字那瞬,陳友正突然在右邊的座位坐下,是過道剛黎宿坐過的那個位置。
連排座椅輕微彈動,谷枝側頭看,有那麼兩秒的屏息,身子也因來人身上有股積壓着濃稠化不開陰郁氣而吓到,微微往旁傾斜。
陳友正小聲問:“她們去哪?”
谷枝木納地将桌面的字條推過去。
醫務院一樓自動感應門緩緩打開,上基礎醫理的學生進進出出,黎宿在大堂的導醫台詢問了黎也的相關信息,得知她隻是輕微擦破皮後,心底重重松了一口氣。
還是有些怕的,怕主宅那邊交代讓她照顧好的人在她身邊出了什麼意外,從而殃及不知情的父母。
黎也不在醫療室,黎宿穿過逆流的人群,來到偏廳休息區。
偏廳左側那一片區域光線很足,陽光從落地窗外傾灑進來,隐射出淡淡的光暈,軟沙發上閑散地坐着幾個高年級學生會成員,詹長庭在,瞿祈也在,還有幾個熟面孔的男生女生。
一群人興意盎然的目光在面前三個低年級學生間來回掃,正熱聊着。
而那三那個低年級學生分為敵對兩方,劍拔弩張的氣氛就連路過人都止不住多看上幾眼。
黎也環着臂,獨獨一個人背脊筆挺地站着,她的正對面,被小女生近乎懇求式地用雙手揪住衣擺往後拉,眼神淩厲,暴怒凸顯的小男生是原亦馳。
慕姥爺死對頭的大孫子,命根子。
原亦馳跟黎也注定是不對付的,這二人從小互毆到大,對彼此的态度惡劣到不是你氣死我,就是我弄死你,家裡長輩都知道,明裡暗裡還偷偷給自家愛孫出過不少招對付對方,成全了兩個老爺子晚年間‘坐山觀虎鬥’‘隔山打牛’的願望。
照目前的情形看,原亦馳傷得最重,額角有一塊不小的瘀青,雙膝上都纏着白色繃帶,而黎也俏麗的短發微亂,左手肘擦破點了皮,浮皮潦草地貼了片創可貼。
“生月,你過來,我保護你。”黎也看向原亦馳身後的嬌瘦的小女生。
原亦馳回頭瞪了一眼小女生,語氣兇狠:“你要是敢過去,以後就别跟我回家了,連你媽我也一塊兒趕出去!”
“我不敢哥哥……”小女生顫顫巍巍地答,一雙眼梨花帶雨般,“我都聽哥哥的。”
原亦馳這才滿意地轉過頭,直視黎也:“我看你真是盲人戴眼鏡,沒文化,假中國人,人家姓微生,名叫月。”
“你說誰不是中國人?!”
“誰應聲我說誰,你是嗎,你就一長着黑毛的Paleface!”
“今天我不揍死你我就不姓解!”
“你他媽的本來就不姓解!”原亦馳氣得都爆出粗口了。
周圍響起一陣笑聲,黎也握着拳就要上去繼續揍原亦馳,原亦馳做出防護的姿勢,想起自己身後還站着個害怕得在發抖微生月,又迅速回過身,不耐煩地扯着她的胳膊,讓她往邊上站,就這麼幾秒的功夫,肩膀挨了黎也重重一拳。
“黎也你大爺的!”
原亦馳疼得呲牙咧嘴,手還緊緊地捏着微生月的胳膊微生月不知是被捏痛了,還是吓到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哥,哥……”
黎也氣急敗壞地朝微生月吼道:“你傻嗎你,他都把你欺負成什麼鬼樣子了,你還護着他,看看你自己身上的衣服,被他剪破了多少洞,乞丐都穿得比你光鮮麗亮!”
“是光鮮亮麗。”
詹長庭出聲糾正時,黎宿也恰巧開口喊:“黎也。”
兩道聲撞到一起,摩擦出了微妙的波瀾,沙發上的人都側頭望過來。
黎宿與詹長庭的視線相觸碰,詹長庭嘴角裡還微揚着種舒松的笑意,不到一秒,他若無其事地垂下眼,清白修長的手指撥弄着膝上那個名牌包的字母。
剛黎也就是用這個皮包,在操場跑道上套住原亦馳的頭,來了招完美的偷襲。
他和學生會那群人在踢足球時看了個全過程,拉架也沒忘沒收被扔到草坪的‘兇器’。
“姐姐。”
黎也鬥志昂揚的氣焰倏地收斂幹淨,轉而換了一副乖巧讨好的臉色,委屈巴巴地仰頭看着黎宿,胳膊肘上的傷揚給她看:“我受傷了,好疼啊。”
黎宿大有一副幫理不幫親的架勢,站在三人中間,直問道:“誰先動的手?”
“她先拿麻袋套我,壓着我打!”原亦馳大聲告狀。他知道黎也最喜歡這個姐姐了,什麼都聽她的。
“你欺負女生,我打你怎麼了,”黎也不服氣地反駁,“還有那不是什麼麻袋,是名牌,你個土包子。”
“黎也。”黎宿正色。
黎宿對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是溫柔的,沒那麼冷,小朋友都不怕她,反而覺得她好說話,好相處,訓話時沒一點厲,但還是起了效果,弄的三個小學生羞憤又無地自容。原亦馳憋着一股子氣和勁兒,拉着微生月走了。
熱鬧也看得差不多了,沙發上的人開始散了,瞿祈抱着足球,跟朋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其中一個較熟悉,跟舞蹈社有點關系的學姐走過來說:“黎宿,沒想到你的妹妹這麼可愛活潑,以後多帶她來舞蹈室玩,我們教她跳舞。”
“會的。”
“好啦,我還要去執勤,就先不跟你聊了。”學姐擡手捏了捏黎也精緻的臉蛋,“小可愛,記得下次不要再在學校光明正大打同學咯,不然被學長學姐們抓到是要罰你去掃大街的。拜拜啦。”
“姐姐拜拜。”
“學姐再見。”
原本喧鬧被人氣包圍的環境,漸漸沒有了聲音,變得寬敞空寂。
黎也問黎宿要校園卡,到廳側置放的自動販賣機上刷飲品。
黎宿站在黎也身後,自動販賣機倒映着沙發區的景象,那還單坐着一個詹長庭,氣定神閑的模樣,身子浸在光影裡,背對着她們,拇指在手機鍵盤上慢悠悠動,看上去像在給人發信息,又像是在等誰做出什麼反應。
‘撲通’一聲,可樂掉落在出貨口。
黎也是姥姥姥爺用愛和智慧陪伴教養長大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人情世故這些戲碼見多了,自然而然就學會了,不用教她也能應付自如,是個混得開的。
“長庭哥哥,謝謝你今天幫了我,我姐請你喝可樂。”黎也拿可樂到詹長庭跟前。
詹長庭收了手機,嘴角冷淡地勾了下,接過可樂,對黎也說了句:“你比你姐有趣多了,記性也比她好。”
“你說我可以,不能說我姐。”
“這麼霸道啊。”
“她又沒招你惹你。”
“是嗎,你怎麼确定?”意味不明的一句話,夾着‘咔擦’一聲拉環和氣泡‘呲呲呲’地往上冒的細微聲。
黎宿站在原地沒動,将雙手放進外衣口袋,目視着走廊正前方緩緩走過來的鄭輕墨,兩人隔着十來步的距離對視,一陣廊風吹過,膝上的裙擺微微飄舞。
此刻她們毫無利益上的摩擦,就好似兩條相交的線,還沒到那個點上。
身後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小髒貓。”
“我哪裡髒了?”
“不是說你。”
“那你說誰?”
“除你以外,能聽得到這三個字的人。”
“我姐?”
黎也反應很快,詹長庭不再接話了,黎宿聽出了暗示,也知道他單獨留下的主要目的了,卻仍保持站姿沒回頭,她沒打算跟他聊那隻被祁郁行撿回家的貓,過了幾秒,詹長庭大概也看出了她打算置之不理的态度,拍了拍黎也的腦袋,說:“走吧。”
詹長庭從沙發上起身,左手提着罐可樂,右手拎着個黑色軟皮包,快走到黎宿身旁時,詹長庭看到了鄭輕墨,腳步不停,而離他們幾米開外鄭輕墨停下了步子,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看,手上悠哉悠哉地轉動着手機。
“你妹襲擊同學的兇器,再有下次沒收不歸還。”
包和話是一起扔過來的,黎宿接了包,沒接話,詹長庭繼續往前走,途中與直勾勾盯着他看的鄭輕墨擦肩而過。
鄭輕墨像是被詹長庭的漠視激起了某種欲,她張揚地笑了下,對黎宿聳了聳肩,掉頭:“喂,詹長庭,假裝沒看見我有意思嗎?”
“别跟着我。”詹長庭說。
這時,下課鈴響,黎也走回到黎宿的身旁,說:“姐姐,這個包拉鍊壞了,不能好好裝換洗衣服了,丢了吧。”